第24章 渔船之上（1 / 1）

吴瑕是在一阵侵袭全身的剧痛中醒来的。

浑身的每一个部分都不听使唤，连支起眼皮的动作都异常艰难。自从降居世间后，这是她第二次体会到和人类别无二致的「睡眠」。和温柔的浅寐不同，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的昏迷，梦境一直没有造访。

她恢复意识后，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但浑身上下持续不断的剧痛，又让她恨不得再次昏过去才好。她使劲地转动眼珠，观察周围的环境，剧痛的间隙中，她清楚意识到他们的旅途再次变化了。

周围并非一成不变的冬日旷野，也不是帐篷那熟悉的触感，只有视线所及的狭窄而陈旧的木质天花板……他们现在究竟在哪里？

“你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吴瑕猛地回过神来。她听出那是接笏的声音。顿时，一阵劫后余生的，温暖的喜悦涌上心头。

他对她的身体情况了若指掌，清楚知道她动弹不得，于是将脸凑到她的视线里。他一贯是简单直接的，很快就说明了现下的情况。

“我们顺利潜入了天空教的教域，现在正在一艘驶往纳瓦里诺城的货船上。”他快速说道：“你已经睡了七天。“

正说着，船舱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吴瑕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和水花溅起的声音。接笏起身，向前两步，将来人身后的木门关上。

“吴瑕醒了。”他说。

吴瑕目光放柔了许多，她没办法转头，只能凝望着天花板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辛西娅。”

她话音刚落，辛西娅的气息瞬间紊乱了一瞬，双手不稳，端着的水盆差点倾覆，幸好身旁的接笏眼疾手快，伸出手来一把扶住。

耳畔传来少女的呜咽声，吴瑕努力想笑一笑，却因为牵动伤口，表情更加难看了。辛西娅察觉到她想要有所动作，赶忙抹了把眼泪：“没事，吴瑕，我只是太高兴，你不知道这几天……”

辛西娅的声音十分激动，声音不自然地压低，断断续续颤抖着说出这些，就再也说不下去。

直到站在原地平复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前来是有正事的，赶忙重新从接笏手中接过水盆，将麻布放在热水中沾湿，上前为吴瑕擦起了脸。

“这几天多亏了辛西娅照料你的起居。”接笏在一旁补充道：“你是女生，我和普特尼……总归是有所不便。”

“谢谢你，辛西娅。”吴瑕真心诚意地说道。

“你现在刚醒，不必思考太多事情，思虑过重会影响身体的恢复。”接笏说着起身，拽起了一旁的辛西娅：“你先休息，等身体再好些，我会告诉你一切事情。”

吴瑕嗯了一声，没有反对。

流水拍打木船的波涛声日夜不停，在苏醒后，接笏几乎日日都来检查她的身体情况，表情愈发放松，在过了三天后，他肯定地表示，她的恢复速度变得比昏迷时更快了。

这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在醒来整整盯了七天的天花板后，第八日的清晨，她终能于直起身来——虽然还是全身都缠着绷带，但总算可以坐在床上做些基本的事情。

三天后，在和接笏随后的交谈中，吴瑕大致明白了现下的情况。

在她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里，经过慎重的考虑，接笏决定改变他们原定的路途轨迹，不再走人迹罕至的山路，而是直接潜入教团的领地。

一方面，吴瑕的身体过于虚弱，风餐露宿地赶路对她的身体损耗太大，他们不能冒这个险。至于另一个，也是更为重要的方面——

“即将迎来的迁徙的人群？”吴瑕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合上了手中褐色的羊皮纸小册子。

其中的羊皮纸和装订成册的书本都属于这片大地刚刚落幕不久的文明——雷穆利亚，其残存光辉的证明。但再伟大的文明，在这小小的船里也只凝练出一本不起眼的，关于捕鱼技术的小册子。

这书册属于这艘船的主人，一位豪爽的渔民。而他们此刻正在一艘运送腌鱼的小船上，船体残破而不起眼。

即便他们已经为她的养伤而尽力准备了许多，她对此也十分感激，但在这处好不容易腾出的，尽力布置得最为舒适的小隔间内，也总是能闻到长年累月运送腌鱼而无法消散的臭味。

接笏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对面，一只手臂撑着头，偏转着脸，视线透过船舱的小窗，漫不经心般说道：“嗯……我们现在的总体的打算是，随着即将迎来的迁徙的人潮逐步靠近埃迪恩，毕竟，克洛塞尔的军队恐怕不会停顿太久。”

吴瑕眼神一凛，却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这次，她将闲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的捕鱼小册子彻底放下，置于身侧，调整了坐姿后问道：“这段时间……外面的世界又有所变化吗？”

“没有你想的那么快，但也差不多了。”接笏收回视线，用眼神示意她门的方向。

“关于那天我们经历的那场惨痛的战事，虽然天空教方面有意压下消息，却适得其反。如今，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有些甚至比真相还要过分。现在，即便是不问世事的乡野渔民，也开始懂得储备些‘贵重之物’，有备无患了。”

吴瑕恍然大悟，明白了接笏到底用怎样的条件打动了这位渔民，让他们潜藏其中。

她想了想：“辛西娅不会有危险吗？”

既然晓以利诱，忠诚就不存在。接笏自然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我对辛西娅的形象做了一些必要的伪装。现在我们远离埃迪恩，我料想，天空教的那些人恐怕也想不到我们会选择这条路。现在对外，辛西娅是普特尼的‘姐姐’，一个围着头巾，患有麻风病症的哑女。”

“……天空教的人应当也不会放过普特尼。”

“你还没见他呢。”接笏的脸上漾出极淡的笑意，看起来很是柔和：“他现在对外，正和你一样卧床不起，只不过你是真的，他是假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之前辛西娅和她说话的时候都尽量压低声音；也怪不得，这几天她都没见到普特尼的影子。

“现在是非常时期，纳瓦里诺城一定已经加强了守备。”接笏说：“我们想要进去，除了必要的盘缠——其中也许还得包括些小小的‘好处费’外，最重要的是一个不会令人疑心的理由。而我们要坐着这艘船在河海上漂流整整一个月，按照你的恢复速度，那时候绝对已经痊愈了。”

“我明白了。”

等到进城的时候，守卫们听了他们的理由，一定会将检查的重点放在自始至终无法示人“病人”身上。从这一点来说，作为他们这整个小队里从身份上来讲最为“平凡”的普特尼，的确是最佳选择。

“接笏，你觉得纳瓦里诺城……能维持多久的和平。”

这句话在她的嘴边打转了许久，最终，她还是问了出来。

虽然按照接笏之前所说的，他也很少参与一线作战，但作为在后方收集情报的人员，判断局势的能力绝不会弱。吴瑕想，就这一点，他们谁都比不上他。

果然，接笏只是略一思索，很快便回复道：“虽然只是我个人的估计……但我想，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虽然已经对此有所预期，但当听到接笏的话语，吴瑕的心还是不由得一沉。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变好，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在这时候就去思考战争。

即使已经看似波澜不惊地过了一周，而她自从醒来一直显得十分的正常和平静。但谁都不会知晓，在想起战争时，她的思绪还是会不可抑制地回到那个晚上，然后腹部就会一阵痉挛，那至今仍鲜明不已的痛楚侵入骨髓，令她的头脑都不由得一阵恍惚。

她沉默着，陷入自己的思绪，接笏叫了她两声，她始终没有回答。接笏又继续说了些什么，见她始终没有反应，叹了口气离开了。

等她回过神时，这小小的房间内已经空无一人。

虽然下半身还是动弹不得，但这并不妨碍她使劲前倾着身子，探到窗户附近眺望远方。时间来到正午，之前清晨时分笼罩着宽阔河面的薄雾已经散去，澄澄的日光落到水面一触即碎，散作无数随着水波潋滟的光影。放眼望去，一片冬日灰白的山岭已经十分遥远，令人莫名安心不已。

心中一动，她忽然想起，四下无人，一片寂静，这正是写信的好时机。

她一向是说干就干的人，下了决心后就转过身去，翻出随身的包裹里，并排叠放着的两封信件，又看了看不远处简陋的案几上，叠放着的羽毛笔、信笺和墨水，不禁有些疑惑在这样的小渔船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些很重要，但都之后再说吧。

上次钟离在信中写道，期待她的回信。她原本是想尽快写完的，奈何一路上各种事务纷繁复杂，没了驮兽后，许多原本由畜力代劳的事情，也只能亲力亲为。

「钟离先生，请原谅我迟迟未做回信。在那之后，我们的行程很长时间一如既往，只是在一片寒冷而荒凉的原野上前行。直到几天前，这样的境况才有所变化。」

她原本有些担忧，这封信是否能写得下去。但当她写下第一行字后，这样的念头几乎是瞬间就被抛在了脑后。

于是，在清风吹拂的正午时分，她俯下身子，将一路上的见闻尽力描摹下来——虽然包含了许多她个人的想法，但她还是想趁着记忆犹新的时候多写一些，这些记录以后也许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

「所以，请您不必过多担心。即便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插曲，但我们会继续穿过重重阻碍。冬天的大地茫茫，但我们行驶的河流里有充足的鱼类，足以哺育这荒凉的季节。这次我们毕竟碰到了克洛塞尔的本体，这机会可遇不可求，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他痛下杀手时十分果断，的确和传闻中一致。」

直到暮色已近，夜晚降临，目难视物，吴瑕默默写下最后的几句话。

「很奇异的是，虽然按照接笏所说，我太过弱小，以致于差点死在他的攻击之下，此刻的我却并不十分痛恨他，只是心中涌起了铁一般冰冷的情感。

我想这就是代价，我们在幕后追逐战争的影子，保护着背后的辛西娅，而面前就是战争，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放下笔，她抬起头来，叹了口气。

信笺上的墨迹还十分湿润，吴瑕将纸片抖了抖，直到确认墨迹都已彻底干涸，才小心翼翼分别叠好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片——一封是给钟离的回信，另一回寄回村子里。

从船舱的窗户里吹来的晚风十分冰冷，吴瑕将信收好，内心不禁期待着送信的矛隼能尽快找到他们的踪迹。即便行程改变，接笏也一定还和钟离他们保持着联系，所以她并不担心那位小小的“信使”是否还会前来。

她一边努力探着身子，眼神不经意掠过平静的河面，皎洁的月光穿过飘去的乌云，正好照在河面上。她忽然觉得那月光极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因为无需睡眠，目之所及，只有水天一色，空旷非常，她很快忘记了时间，等回过神来，已是深夜时分。

忽然，身后的窄门传来一道十分微小的吱呀声，她不由得回过头去，还没来得及滋生出的警惕之心被来人熟悉的脚步声打断，她松了口气，低声道：“接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