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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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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班里见大伙凑一块儿讲话,到跟前一听,才晓得期末考后还要再分班,普通班好的提上来,重点班差的踢出去。

这又搞得人心惶惶。

坐明月斜前方的男生叫卓腾,个子不高,平时能不开金口就不开,倒不是因为跟张蕾一样傲气,是他内向。他家里弟兄三个,爸爸哥哥在外头打工,他是老幺,学习特别能吃苦。明月在镇上见过他妈妈,很高的女人,爱笑,听镇上的同学说,他妈妈是不大正经的人,跟邻居好。

镇上的事情,半大孩子多半也晓得,都是听家里大人说的。反正明月念初中的这个乌有镇,是有许多奇人奇事的。

“李明月,你的作文素材本能借我看看吗?”卓腾跟女生说话不看人眼睛,好像对着空气吐字。

明月想笑,把日记本给了他。

卓腾真是太能吃苦,比方说,这样冷的天,早读他偏偏脱了袄子读书,他跟人说话拘谨,读课文却很大声,震耳欲聋,一定要读到满头大汗才成。卓腾说冷能叫人清醒,所以这么穿,老师们都说这孩子有志气,能成事。

明月不这么看,穿袄子也能好好读课文,干嘛冻自己呢?

她还是很佩服卓腾,虽然不能学他脱袄子,却能学他坚忍不拔的精神。

期末考结束,好也罢,坏也罢,快过年了是个叫人高兴的事。学生们在宿舍收拾东西,把铺盖卷起来。

大家顺道在那对答案,一会儿尖叫一下,一会儿又叹气一下,只有张蕾是最镇定的。

明月把被子绑到后车座时,卓腾来还她书。

“你考得怎么样?”卓腾也像瘦鸡。

明月手被绳子勒红了,她哼哧使劲:“跟平时差不多。”

卓腾忧心忡忡:“我考的不好,对答案错很多。”

明月说:“不一定,等过年回来就知道了,别担心。”

“我可不想去打工,我妈说,要是我考不上高中就让我去广东。”卓腾往远处看,眼睛焦焦的,像是自言自语,“我哥在广东,他说宿舍还没咱们学校的好,老是加班,累得很,他们园区那还有个纺织厂,有回失火,烧死了好几个女工,都烧成黑鬼了。”

明月吃惊问:“失火不跑吗?”

卓腾说:“不知道,我哥还叫飞车党抢过包,广东那边很乱的。”

明月不晓得该信谁的了,范小云说打工好。

卓腾一直在跟她说广东的事,明月也不好意思走,卓腾平时不爱说话的,今儿个很反常,明月觉得他是太担心分数了。

“就算一次考砸了,还有机会的,我们才初二。”

卓腾似乎变得愤怒:“这次考试要踢人的,重要得很!要是考砸就完蛋了!”

明月只好说:“你那么用功,不会的。”

卓腾咕咕哝哝,他又问明月能不能把小说借给他寒假看。他们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光疯跑野跑就觉得快活,他们精神上也要吃东西,只要能碰到的,一股脑吃下去,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世界名著……反正只要带字的,都想吃看看,八斗叔说得对。

明月有点为难:“书我借的,要是我自己的肯定借你看,要不等我问问,回头能借初六赶大集给你。”

卓腾失望地走了。

庄子里,镇子上,人变得多起来,大马路上摩托车三轮车欢快跑着,年货摆出来了,小孩子都去买花炮跟吃的。

李家没人回来,但有一位远方亲戚会上门,明月得叫表姑姥爷,李万年活着时,两人关系好。表姑姥爷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车子年纪也很大,他家离得远,好几十里地,带着礼物,一口气蹬过来的。

礼物不多,一箱子奶,一箱子饼干。明月很高兴,有人来走亲戚,家里热闹。杨金凤留表姑老爷吃饭,表姑老爷没作假,跟她们一块儿坐那吃。

饭桌上说的也是琐事,杨金凤问表姑老爷家里人打工回来没,身体咋样。表姑姥爷打听几句明月学习的事,夸她有出息。

临走了,杨金凤给他带几块豆腐,表姑姥爷收下了,又悄摸往棠棠兜里塞了二十块钱压岁钱,他走了才晓得。

表姑老爷的裤腿炸了线,他胖,又高,蹬上车子那裤腿老往外飘,感觉整个人要把车子压爆胎。明月站门口送他,站了很久,明月觉得他也很老了,那样远的路,不晓得还能来几趟,可表姑老爷还活着,爷爷却不在了。

“明月,到老许家去一趟。”杨金凤喊进来明月,给她派了个活。

许老头无儿无女,老光棍一个,家里从不舍得点灯,摸黑就上床睡觉。他欠了杨金凤八块钱的豆腐账,杨金凤叫明月去要。

几块钱的账搁到过年,说不过去。

许老头家木门很矮,盆啊碗啊,连衣裳都在地上。那床上枕头黢黑,看不出本色,被褥也窝巴成团蜷在那儿,明月扫了扫他这一间屋连个下脚地儿都没,倒不好意思开口。

许老头蹲地上整理他捡的破烂,有酒瓶子、纸壳子、还有人扔的塑料袋。他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大好,地么,种得更是费劲,没什么气力了,好像人的气力是有定数的,这辈子的数,许老头出差不多了。

“三爷爷,我奶叫我来的。”明月一张嘴,把霉味儿吸了个饱。

许老头扶着膝盖起来,人直打晃,他走到床头,从席子底下翻出个红口袋,手一直抖。袋子里装着零钱,有票子,有硬币,许老头找出张五元的给明月:

“二十七那天才卖废品,我割了二斤猪肉,没剩几个钱了,给配几斤豆子可成?”

明月接过钱,点点头。

他又挪到东北角,叫明月帮他撑口袋,那个口袋,是旁人不要的脏塑料袋。许老头弯腰也很慢了,他想把豆子,搲到塑料袋里。

明月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很激荡很冲动的感觉,她自作主张说:“我奶说就留五块。”

她飞快跑出来,一口气跑回家,到门口,犹豫一会儿才进去。

杨金凤正汆丸子,烟熏火燎的,棠棠烧锅。

明月站门槛说:“三爷爷就五块钱,我看他怪可怜的,说五块就五块吧。”

杨金凤头也不回:“你还怪会给我充大方手。”倒没发火。

明月心里松掉口气。

杨金凤又说:“拿着吧,回头领棠棠到商店买好吃的。”

棠棠想放炮,可放炮有啥意思,花钱听个响儿,不值当的。明月一路给棠棠做思想工作,说买炮不如买吃的,棠棠不高兴,她就想放炮玩儿。

小卖部开在路边,过年出摊,打工的人回来,那些小孩儿就又有了爹妈,手里攥着钱,想买什么买什么。买东西的小孩儿走远了,棠棠还在看。

明月也看,打工的人穿着新衣裳,妇女们烫了花头,羽绒服的毛领子蓬蓬的,非常鲜艳,她们还穿长靴子,看着很洋气。男人们在路旁抽烟,跟熟人拉呱,不晓得在说什么。

只要出去打工的,过年回家似乎都变阔绰了,买这买那。

棠棠还是要花炮,明月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花炮就是棠棠的世界名著,不当吃不当喝,但精神需要它。

“那买一块钱的,咱不买多。”

棠棠欢天喜地选了起来。

明月又给她挑了几块巧克力酒心糖果,付钱时,人拿着钱举高了对着太阳照,又抖几下。

这动作明月熟,她有点局促:“钱不对吗?”

“假的,杨金凤给你的吗?”人家刚一问,明月脸刷得红了,好像是她有心拿□□来花似的。

老板娘撇撇嘴,把钱丢给明月。

人没再说什么,那个表情,却叫明月心里更难受,她觉得人家都在看她,棠棠是小孩子,抓过钱问道:“姐,不能花吗?”

明月攥着棠棠手腕赶紧走了。

五块钱,能买好些东西呢,一想到这里,明月觉得万分痛苦,她简直想哭。要去找许老头吗?八成他也叫人骗了,一个看不清听不清的孤寡老头子,谁若是想骗他,真是比踩死个豆虫还轻巧……天杀的骗子!明月的痛苦中又升腾起悲愤,为什么要去骗那么一个可怜的人呢?

奶奶就不可怜吗?五块钱是豆腐变来的,豆腐是豆子变的,豆子怎么来的?是辛苦种,辛苦收,辛苦扬皮儿,从春走到秋,一粒一粒经人的手,经人的眼,到袋子里才摸到钱的边儿。

明月的两个鼻孔,先是闻到躁躁的豆子味儿,再是豆腐酸,最后成了淡淡的钱味儿,钱在手心,像老了的薄了的眼,瞧着她。

她茫然停住,一下哭了。

棠棠不懂,她只晓得□□不能花,到家里嚷嚷钱没花出去。

杨金凤在当院烧开水褪鸡毛,站起来:“咋了?”

明月眼睛瞅地:“霞婶儿说五块钱是假的。”

好半天,明月听奶奶骂了句:“活摊你俩吃不上,不买了,等着吃晌午饭。”

姐妹俩都怪丧气的。

明月生怕杨金凤叫她去找许老头,觑过来两眼,又挪走了。这顿饭吃得像怀里揣了个炸弹,不晓得哪一刻炸。

杨金凤说她:“你这是夜来没睡吗?耷拉着个脸子。”

明月没敢吭声,杨金凤又说:“吃罢饭把钱给我。”

“去三爷家?”

“找他个瞎老头子能作什么数?”

五块钱叫杨金凤给撕了,她一边撕,一边说:“你那么大的人,真钱□□也摸不出来,白吃饭了。”

明月的心也被撕了一下,她:“我下回就知道了。”

杨金凤道:“还下回?再有下回别吃了!”

五块钱把一家子弄得都很不高兴。

庄子上有人家杀猪,那猪四百多斤,嗷嗷惨叫,叫得半截庄子都能听见。明月挤在人群里看人杀猪,八斗在那帮忙,但凡需要人多搭把手的场合,都能见到他。

猪真够可怜的,叫人不忍心看,可排骨又是那样香,那样解馋,明月觉得很矛盾,看着地上那摊血发呆。她突然想起“君子远庖厨”这句话,是说君子不该看杀生吗?还是君子别去做饭?明月没人可问,继续看杀猪。

“妮儿,赶紧叫你奶再来割块腿子肉,今儿个的猪大,人都搁这抢来。”八斗穿着腻腻的黑色皮革围裙。

明月讪讪笑:“买过了。”

八斗从围裙的大兜里掏出一把花炮:“拿去放着玩儿。”

明月不要,八斗硬塞给她:“我晓得你奶奶不是那样的人,拿着给棠棠玩儿。”

明月脸一热,对八斗叔充满了无限感激,她看看他,把花炮收下了。

“想不想你爸妈啊?”

“不想。”

八斗愣了愣,明月说:“你一定觉得我是装的,我真不想,以前还想,现在不想了。”

八斗似乎不大信,明月心道果然不能一时头昏脑热跟旁人轻易说真心话,怪没意思的。她道了谢,把花炮给棠棠带回去。

连荣姥太家都热闹起来,人一多,房子也年轻了。明月从她家门口路过,瞥了几眼,人都坐太阳地里,说笑的,喝茶的,磕瓜子的,大黄狗在人脚边眯着眼,荣姥太坐当中,也眯着眼。

她不用去幼儿园门口看人家的小孩儿了,她眼前,就有好几个小孩儿。小孩儿在她怀里撒娇,乱蹭,像只小狗,明月也想当一只那样的小狗。

夜里十二点一到,人们放起鞭炮,噼里啪啦,此起彼伏,连狗都不敢叫了。明月把墙上的日历又撕掉一张,丢到簸箕里。

旧日子走了,所有人的旧日子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可新的一年,跟旧日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她在庄子里长到十几岁,见到的变化,也不过是打工人走,打工人回,到底日子应该变成什么样呢?明月满脑子想法,她跟谁也不说,她觉得自己变了,这样冷的天,她却突然有了微微的躁意,新的一年,还不是和旧年一样?

未来可真远,考大学是驴年马月才能等到的事啊,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大有可为,可为什么却不清楚;一会儿又觉得也许只能去打工,完蛋了……书里那样多姿多彩的世界,摸不到,够不着,真叫人沮丧。

她的思想很活跃,身体却只能在庄子里。意识到这点,明月觉得有些痛苦了,她一整个寒假都在写日记,不停写,记录自己,她心底甚至隐隐期盼有人看到日记本,然后大为赞叹:原来这妮儿想的这么多,这么有见解,真是了不得!

但她清楚,她不会被人看到,看到也不会发出任何她想要的赞美。她渴望被人看到,又害怕被人看到,引来嘲弄。

她好像已经活了一千年,一万年,却一个字都不曾出口,她的声音全部回响在脑子里。

只有奶奶在乎她,奶奶却不会赞美她,她渴望得到一种温柔的、细致的爱,这都来自想象,来自文学作品,是空中楼阁,世界上有没有这种东西也不好说,她因为清楚这点而备感失望。

明月在新年第一天做了个梦,也许是白天写日记的缘故。梦里,有人摸她细软的头发,很轻柔地说话,她觉得害羞,却依旧抓住机会赶紧回应,这是个很美妙的梦,唯一可惜的是,醒来后明月才发现梦里的人连脸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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