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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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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的小羊羔慢慢长大了,秋草肥,小羊羔肚子吃得圆滚滚。明月再抱它时,发现沉了,小羊羔跟着杨金凤上山,她怕丢了,叫奶奶给它耳朵染了色。家里的鸡鸭也染色,防止跟旁人家的混淆。

小羊羔长了虱子,那么大,趴耳朵上吸血。明月帮它捉虱子,捉住了,两个大拇手指甲一夹,虱子扁了。杨金凤见明月一回来就给羊捉虱子,说了她几句:

“回来也不说学习,光晓得抱羊。”

明月亲亲小羊羔,它都大了,不是羊羔了。

她现在住校,初二开始重点班必须住校,周五下学才能回来。明月跟瘦鸡呢,也不怎么见发育,杨金凤晓得她会过,吃肉的日子就安排在明月回家的周末。

杨金凤问明月还想吃什么,明月问棠棠:“你想吃啥呀?”

棠棠想了想:“炸馍馍!”

明月笑道:“咱俩可想一个鼻窟窿里去了!”

家里烧着地锅,锅特别大,用来煮粥、炖菜、烧热水,篦子也大,又沉又黑。隔壁孟家就是做篦子的,五块钱一个,能用好些年。子虚庄手艺人不少,生意却渐渐凋零,补锅底的、修铁门的、磨剪子菜刀的……这些人这些声音什么时候少的也记不太清楚。

好在杨金凤的豆腐生意还不错,再怎么着,人都得吃豆腐啊。

五花肉煸得久,两面焦黄,跟粉条土豆茄子烩了一大锅。杨金凤拿来一头生蒜,一家子都吃,这是初夏薅来的新鲜蒜头,鲜蒜好吃,又甜又辣,一入嘴就得很冲人的滋味儿。

肉香,馍也香,就只有吃过蒜的嘴巴臭臭的,棠棠对着明月哈气,明月也对她哈气。一家人都吃得打嗝,很过瘾,很满足,明月心里有点想写什么的冲动,缝纫机是她的书桌,她坐那打算记下今天的事情。

她本来以为小事不值得写,可借来的书里头,大作家都写很多小事。明月读着觉得怪有趣,就模仿起来,她发现自己很善变,前一阵还为《红与黑》激动不已,这会儿却只想写一写烩菜跟炸馍馍。

秋忙过了,明月的耳朵错过了豆子在秋老虎底下的爆裂,但院子里铺着蜀黍粒,杨金凤今年借了人的脱粒机,特别方便,再不要拿锥子一行行推了。太阳很好,杨金凤在院子里拿耙子翻蜀黍,明月听见了,就搁下笔出来。

因为见她写作业,杨金凤怕棠棠打扰她,叫棠棠在过道睡午觉。

棠棠睡得真熟,脸上趴了好几只苍蝇都不醒。

杨金凤见明月出来,说:“用不着你干活,写作业去。”

明月找把木锨:“写好了,脱粒机这脱得挺干净的呀?”

杨金凤说:“有点毛,倒比早前省劲多了。”她觉得造这个收割机啊脱粒机的人真是厉害,可见还是得念书,念书念好的,才能造这样叫人省劲的机器。反正老百姓种那么多年地,也没谁想出来造这机子。

“你好好念书,长大了干用脑子的活儿就不用出苦力了,你看现今种地都比往年得法儿。”

明月说:“还是累,啥时候有机器人能替人种地就好了。”

杨金凤耙子一停:“啥是机器人?”

明月笑道:“我想着玩儿的,机器人就是人能控制它,叫它干啥它干啥。”

杨金凤哼道:“你可别学八斗,他天天尽想没影儿的事,这么忙的天,搁家里写写画画不晓得想干啥。”

明月问:“他在写小说吗?”

杨金凤不懂什么是小说,把八斗批判一番,趁机教育明月。

明月心道,八斗叔有个爱好也挺好,天天光晓得种地干活有什么乐趣?但这么忙的秋收,八斗叔要是不干活儿也不好……

竞赛成绩出了,张蕾毫无收获,这是高老师意料之中的事。他只告诉张蕾,叫她也不要说。可这事儿不知怎么的,到底传出来,同学们就说早知道该叫李明月试一试。

有几个女同学是当着明月面儿说的,明月有种奇怪的心理,她一方面觉得这话会伤到张蕾,一方面竟然隐隐认同:也许我试一试会得奖。

她原来没有多强烈的竞争意识,也许是进重点班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多看几本书,总之,她产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我未必不行。

但嘴上总要客气客气:“别这么说,我去不一定行,我也没经验。”

明月说完都觉得自己怪虚伪的。

张蕾穿着新衣服,脸上并不高兴,那外套颜色艳丽,人一穿上,像只毛色鲜亮的大公鸡,又高傲,又冷清。明月听说张蕾的衣服是打苏州寄来的,她进了镇上的邮局,取走包裹。那种地方,明月觉得神秘又高级,但跟自己一毛钱关系没有。

她再去请教张蕾题目,张蕾说不会,明月只好去问老师。

高老师无意发现她看的书,夸了几句,这对明月是莫大的鼓舞。高老师说,他那里也有几本书,明月想看可以借。高老师就是这样的,对每个学生说话都是很亲切,他刚结婚,整个人很精神,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喜字。

学校后头是家属院,一排平房,老师们周末会回自己的村子,大约算临时住所。院子里土地分割整齐,种着菜、蜀葵、凤仙花。那花儿应季时一夜就绚烂起来,人却不晓得,只在看见时,才感慨一句花儿都开了呢。

食堂在平房的对面,学生们有自带粮食的,送到馍房称重,再换成粮票。明月每次也交个十斤八斤,多了骑车带来费劲。

高老师新婚自然做饭,不像代老师,他一个人,住单间宿舍,跟学生们一块儿在食堂打饭。老师们的生活对于大家来说格外神秘,代老师出现在食堂,他没不好意思,倒是学生觉得怪怪的。明月记得小学时第一次跟女老师在旱厕相遇的情形,她大吃一惊,她以为老师只吃饭不拉屎。

代老师不像高老师那样平易近人,尽管他不凶。明月觉得他对每个学生都差不多,不冷不热,只把该做的做了绝对不流露情感。学生们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说代老师一直想走,没走成。班里的女生很爱议论代老师,大约是代老师看起来很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感觉。

上课前,附近几个女同学说早读代老师的头发好像打了发胶,怀疑他是不是在处对象。张蕾冷脸打断她们:“你们无聊不无聊,是来学习的,还是来议论老师的。”

明月听得正是味儿,她是很爱听人鬼扯的,突然没了,意犹未尽。

“李明月,你桌子能往后拉一点儿吗?太挤了。”张蕾转头看看明月,明月便拉了一点儿,她桌子上放着本书,封皮是什么什么选集,张蕾没看清楚,瞥一眼说,“你管高老师借的吗?”

明月点头。

张蕾说:“老师就是客套一下,你还真借了。”

明月说:“高老师要是不想借,根本不会说自己家有书。”

张蕾的作文是年级最好的,她不希望任何人超过自己,她也自信没有。她甚至会自己编对子,这一点无人能敌。

明月的话,无懈可击,这叫张蕾对她又生出点佩服,还有厌恶。

“你都看什么书?”

“我什么都看,觉得好看就看。”

“你的书都是借来的吗?”

“嗯,都是借的。”

张蕾嘴角往下抽了抽。

“你能借到也挺厉害的了。”

“我很爱惜人家的书,没弄坏。”

两人说到这儿没什么可说的了,各自学习。明月觉得自己念书的动力,多了一层,那就是张蕾似有若无的敌意,她不明说,但就像风,看不见,感觉得到。

可张蕾跟别人说话还是很少,她跟明月说的话,已经是跟别人的总和了。

某天的晌午,校门口说有人找明月,明月赶紧跑出来。

“八斗叔,你怎么来啦?”明月看他车把上挂着一个大红塑料袋。

八斗把东西给她:“你凤霞婶子嫁闺女,都去吃大席了,你奶折的菜,正好给你小孩家拉拉馋。”

汤汤菜菜一大袋,手背一贴,还是热的。

“我买化肥,你奶托我顺道给你送来。”

明月喜欢吃大席,大席上什么都有,凉菜、热菜、肘子……折回去在锅里煮沸了味儿更好。明月欢天喜地拿回宿舍,女学生们嗡地围了上来,大家筷子伸老长,乱抢一气。

只有张蕾不过来,明月喊她:“张蕾你也来吃啊?”

张蕾冷漠看着,她觉得眼前的同学像一群抢食的猪,没有秩序,没有羞耻,吃人家的残羹剩菜也这么开心,她们都是农民的孩子,所以抢食,骨子里上不了台面,和畜生一样。

“我不吃别人剩的东西。”

明月揪了块馍馍,丢进饭缸蘸汤汁吃,正蘸反蘸,蘸透了,馍馍颤颤巍巍,才往嘴里送。

吃大席哪有不折菜的,折菜才好吃。

没人理会张蕾的清高,大席菜太美味,她们住校吃得太寡,又是青春期长个头的时候,见点油水犹如猛虎。

张蕾觉得李明月不过如此,她虽然看很多书,可思想没变,行为也是农村人,张蕾对之前高看明月一眼感到后悔。

“张蕾,真不吃吗?可好吃了!”不晓得谁喊她一句,张蕾很厌烦,直接走出了宿舍。

等到大家到水龙头那里刷饭缸,张蕾才回来,她要午休一会儿。

宿舍只有明月在扫地,张蕾进来后,把窗户全开了。

“李明月,以后你再带这个别在宿舍吃了,味儿太大。”

“平时吃饭也在宿舍啊。”

食堂很小,只做饭卖饭,没有空间叫他们吃饭。

“平时吃饭可没那么大味儿,熏得慌。”

明月不理解:“又不是吃屎了。”

张蕾惊讶:“你怎么说话这么粗俗?你不是还看世界名著吗?”

明月说:“我怎么粗俗了,写世界名著的作家还拉屎呢,你觉得作家不粗俗是不是,大作家拉屎也不能是香的吧?”

张蕾说:“没看出你挺会诡辩的。”

她露出点轻视的笑,明月没搭理,她晓得张蕾对谁都是这么个意思。要让张蕾高看,只有考试比她厉害。

一直到冬天,明月都在跟张蕾比早上谁起的早,谁第一个到教室。可冬天的教室太冷了,一张嘴,冷气直接从喉咙进了肺,叫人忍不住咳嗽,明月把手揣在袄袖里,该翻页时,用嘴巴叼过去。

学生们商量着下早读到镇上的集市喝胡辣汤,吃油条。明月不大舍得,却也在第一场雪后跟人一块去了。

雪下得厚,镇上早点铺前冒着白烟,人的脸忽隐忽现。

怎么镇上卖好吃的这么多呢,真气人,水煎包糖糕菜角子,要啥没有?钱没有。

明月总幻想这些东西摆满一桌,想吃啥吃啥。实际情况是她要了一碗胡辣汤,两根油条,心就已经哗哗大失血。

一口油条一口汤。这顿饭进肚,脚都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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