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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下怨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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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天下怨偶

郗家送聘礼的那日,会稽城下了好大的雨。傅氏与郗道茂坐在羊车上,雨珠肆意地敲打着车窗。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说话,静默着抵达了谢家门口。

出来迎接的是阮氏的贴身嬷嬷,她虽笑着为傅氏撑伞,可眼角还是露出些许不悦。

郗道茂跟在身后,裙摆被雨水打湿了一圈。

“女郎当心脚下。”南嘉叮嘱着,郗道茂却一脚踩进了水洼之中。

“呀,这下鞋子都要湿了!”南嘉担忧道,“稍后奴婢去车上取双干净的鞋子来,为女郎换上。”

郗道茂才要点头,边听旁边廊下传来一声冷冷的女声:“不必麻烦了,来我房中换一下吧!”

郗道茂惊喜地看过去,便见谢道粲冷着脸立在雨幕下。

“阿粲!”她上前两步,却在看到谢道粲表情时又迟疑了。

谢道粲也不再多言,自顾自向她的院子走去。郗道茂看着她的背影,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房门关上时,屋内只有她们二人。谢道粲拿出一双新的织锦缎绣花鞋,放在了郗道茂面前。

“多谢。”郗道茂心中苦涩,多年好友终究因此陌路。可偏偏婚事难断,她即将要成为自己的阿嫂。

谢道粲便漠然地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冷笑了三声。

“阿粲!”郗道茂看着她的表情,身上的汗毛不禁立了起来。

谢道粲回以她冷漠的眼神:“换好了便出去吧。”

郗道茂呼之欲出的话顿时都哽在了喉间。她反应了一阵,最终还是默默站起身来,对她颔首道:“那我便不打扰了。”

谢道粲仍旧坐在绣凳上,看着郗道茂脚步缓慢地迈出了门槛。谢家她来过无数遍,不必担忧会迷路。而她谢道粲,如今才是迷途之人。

阮氏虽厌恶这门婚事,可该有的礼数都未少。与傅氏寒暄过后,又商议完二人的婚期。要留饭时,傅氏起身告辞,携着郗道茂出了谢家。

回程路上天空已经放晴,郗道茂与傅氏都像霜打过的茄子一般靠在车壁上。

羊车停在郗家正门外,郗道茂刚扶着傅氏下来,便见郗恢带着二王与桓玄快步向门口走来。四人肩上背着采药框,盖子封的极为严实,大概是怕里面的地龙钻出来。只是几人走近后大家才看清,那浅色的衣衫上尽是泥点。郗恢知晓母亲和妹妹出门为何,如今见二人面色不愉,他的眼神也不禁黯淡了下来。想要问一问谢道粲的事情,却又怯于开口,怕收获残忍的答案。

傅氏看到四人后则是血压急升,拍着郗恢的手臂骂道:“出去一会儿怎么都成这样了?你这当兄长的倒是看顾着弟弟们啊,你瞧小五这脸!”

傅氏掏出手绢来给王徽之擦了擦脸颊上的泥。

“还有小七这衣服!”她嫌弃又心疼地看了看王献之。

“阿远这是怎么回事?”傅氏看着桓玄下摆上的一片泥,“可是摔着了?”

郗恢心虚地摸摸鼻子,谁知道当时一个不留神,阿远就从山坡上滑下来了呢?

“都进去洗一洗!陈嬷嬷,去给他们几个熬一壶姜汤,洗完了好喝!”

陈嬷嬷立刻应下,转身进了后院。

剩下的地龙采集者们则由郗恢带着去了他的院子梳洗。

一路上,王徽之冲着王献之骂骂咧咧,王献之充耳不闻,追着郗恢问中午能不能留下用饭?郗恢骂了他一句,告诉他:“只能在我院子里吃,休想去看容娘!”

王献之却仍笑嘻嘻地应下。

桓玄跟在身后艳羡地看着前面的人。他幻想过无数次,若他长在士族家,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可饶是他幻想了无数种可能,却也猜不出眼前之景。

兄友弟恭,这四个字将是他一生的求而不得。

艳羡间,桓玄的眼眶不禁红了起来。可未等他擦去泪水,郗恢便在前面回头道:“阿远,你先去我的房间沐浴吧!”

桓玄没有料到,懵懵的问道:“我吗?”

郗恢点头:“你身上湿得很,不赶紧把衣服换下来,恐怕要着凉的!”

说着,他将桓玄推进了房间。

王徽之抖抖衣袖,吩咐郗恢的小厮道:“不如在那片竹林中生个炭火,咱们三温酒吃?”

郗恢命小厮照做,随即指着他道:“你啊,什么时候都不能没有竹!”

王徽之轻笑:“谁还没个嗜好了!”

二人说笑间,王献之则盯上了郗恢院子里那唯一的桃花树:“如今桃花都要开了!”

郗恢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休想摘我的花枝!容娘院子里就有,她想要自己便折了!”

王献之被戳破心事,不好意思地尬笑两声:“那我能不能……”

“不能!”郗恢立刻否决道。

王徽之笑着揽住弟弟的肩头:“要我说,你不如回去好好求母亲,让她早日来提亲,把表妹娶回咱们王家去。免得你每日惦记着,还要被大舅哥严防死守。”

“想得美!我们容娘还未及笄,母亲是断不舍得将她嫁出去的!”郗恢率先坐在了布置好的席面上,招呼二人喝酒。

不料三人刚开喝,傅氏便循着酒香找了过来。

“你们三个不说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就坐在风口喝酒!身体还要不要了!”

“舅母,我们这是准备喝姜汤呢!”王徽之说着就将酒杯藏进了袖子里。

“姜汤,”傅氏气笑了,“你们哪来的姜汤?”

说着,陈嬷嬷从傅氏后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壶滚烫的汤。

郗恢哀其不幸地看了王徽之一眼:“下次别撒谎了,都编不全!”

“中午给你们备了锅子,好给你们四个驱驱寒。哎,阿远呢?”傅氏左右看去,未见他的身影。

“去沐浴了!”郗恢指指房间处。

“行,你们三个,别坐在这风口了,赶紧换了衣服。午间我命人将膳食送到你院子里来,我带着容娘和你父亲一起吃。”傅氏交代完后便离开了。

这时,桓玄也沐浴完毕,换上了郗恢的一件道袍。他走出房门时,三人皆是一惊。都说人靠衣装,桓玄这么一穿,倒也有些世家公子之感。

“阿远,你是沈大夫的关门弟子?”王徽之好奇地问。

桓玄点点头。

“你是从小就跟着沈大夫吗?”

桓玄袖中的手纂成拳头,面上仍不动声色:“不是,我儿时都住在白鹭观。”

原来是个身世可怜之人。三人一时都不敢追问了。还是郗恢打了个圆场,对二王道:“你们不去沐浴,我可就先去了?”

王徽之听罢立刻:“不行!我要去!”

二人在门口争抢了一会儿,最后以郗恢稍稍不敌而告终。

“阿远,来喝碗姜汤!”郗恢和王献之又坐回竹林中。

桓玄快步过去,接过了一个热腾腾的碗。轻抿一口,胃里立刻暖了起来。

待四人都收拾好后,锅子也在院中架了起来。围坐火旁,料峭春风依旧拂过发顶。四人推杯换盏,直到醉意上头。

王徽之是四人中最人菜瘾大的,属他喝得急,属他醉得快。

无奈,王献之只得背着王徽之上了羊车。他刚于车中坐定,便听见燕燕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二位郎君且慢,我们女郎给你们准备了醒酒汤。”

王献之立刻推开门,看到燕燕端着食盒立在车边,再抬头看去,门口并未有他想见的那道身影。

燕燕明白王献之的意思,便对他解释道:“女郎在照顾主君,走不开。”

王献之立刻接过汤来,笑着对燕燕道:“替我谢谢你们家女郎。”

燕燕脆生生地回:“女郎说了,二位郎君这些日子辛苦了,这点心意不成敬意。”

王献之眉眼都温柔了起来,他快意地对燕燕道:“告诉你们家郗郎君一声,明日一早我们还同他一起采药!”

半梦半醒的王徽之:“啊?七弟你认真的吗?”

王献之立刻将他的头推了回去:“不要发表不同意见!”

王徽之便又睡了过去。

郗昙的病终于一日日好了起来,这月末,郗家开始紧锣密鼓筹措起郗恢与谢道粲的婚事。阿远亦向傅氏辞行,傅氏为他包了几块金子,感谢他为郗昙采了那么多日药。

“恢儿大婚之日,你可一定要来吃一杯酒!”傅氏叮嘱道。

桓玄应下:“多谢夫人。”

桓玄带着包裹走出后院时,却见郗道茂正立在前方的水榭当中。看到他走来,郗道茂立刻放下鱼食,走到了桓玄面前。

这些日子,桓玄虽住在郗家,却并不常见到郗道茂。今日却不想她会来送自己。

“郗家女郎找我有事?”桓玄见她不说话,于是先开口相问。

“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感谢你这些日子为我父亲采药。”郗昙痊愈后,郗道茂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感谢?”桓玄看着郗道茂空荡荡的双手,“还是第一次见人空手道谢的。”

“比起金银,我想你可能更需要这份礼。”郗道茂背着手道。

“哦?”桓玄挑眉。

“据我所知,桓大将军近来总去白鹭观同人下棋。”郗道茂缓缓道。

“何人?”

“身份我打探不到,但这不更可疑吗?”郗道茂看向他。

“你希望我去查查?”桓玄问道。

“桓大将军可从不做无意义之事,况且听闻那人与孤竹天师交往甚密。”郗道茂又透露了一些关键信息。

“孤竹。”桓玄在白鹭观多年,对那位孤竹的身份略有些了解。难道是司马氏的人?他思忱着,向郗道茂道了谢。

“多谢女郎告知。”

郗道茂达到了目的,便坦然一笑:“不谢,你就当我是在下注吧。”

“下注?赌我?”桓玄不解。

“赌你,能成为桓家的掌权人。”她立在风中,嘴角勾起自信的微笑。

桓玄之事郗道茂未再过问,倒是郗恢的婚事把她累瘫了。郗恢大婚前一晚,桓玄拎着药包进了郗家。

郗恢此时正立在水榭中喝酒,看到桓玄,他先是有些讶异,而后唤道:“阿远?你怎么来了?”

桓玄举起药:“郗家女郎派人去抓药,师父命我送过来。”

沈大夫深受郗家恩惠,自然要在这些事上表达态度。

“容娘也是为我的婚事累倒的。”郗恢颓然地摔坐在靠水的美人靠上。

“郎君,小心!”桓玄想要去扶,郗恢则摆摆手。

“我没事,你忙吧!”他仍自顾自的斟酒。

桓玄对郗谢两家的事稍有了解,此时亦理解郗恢的情绪。他没有多言,径直走到了知春楼。

谁知刚一进去,就见郗道茂正立在廊下。

“你还病着,怎么就出来吹风了?”桓玄立在门口,将药交给了南嘉。

郗道茂看过去,见是他,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才要开口,就止不住地咳嗽了几下。

桓玄无奈地摇摇头:“你和你阿兄不愧是一家子,一个躲在水榭哭,一个站在院子里哭。”

郗道茂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阿兄他?”

“路上过来,瞧见他正在水榭里喝闷酒呢。”桓玄解释道。

郗道茂不禁垂下了眼睛:“他心里难受,喝点就喝点了。”

随即,她又抬头看向桓玄:“若你无事,想劳烦你……”

她话未说完,但桓玄已理解到意思:“可以。”

“多谢。”郗道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桓玄转身离开时,又停顿了一下,回头对郗道茂说:“我去看顾着你阿兄,你便赶紧回去歇息吧!站在风口对养病不利。”

郗道茂没说话,却转头走进了房中。

桓玄看着窗口烛火摇曳了一下,随后大步走向了水榭。

此夜,庾昭正在谢道粲房间里陪着她。

“大婚前夜,都是要请闺中密友陪伴的。还记得咱们三个小时候约定,无论谁成婚,另外两个都要陪着睡最后一晚。谁知道如今竟成了这般。”庾昭颓然地坐在床边,看着谢道粲垂泪。

“这事本也和容娘没什么关系……”她为郗道茂辩解道。

谢道粲哭得更加狠了:“我怎能不知,容娘并未对不住我,也没有对不住谢家。可我,可如今郗、谢两家已结下仇怨,我又如何能面对她!”

庾昭抚着谢道粲的后背,为她顺着气:“我来时在家门口遇见了容娘,她托我将这方鸳鸯盖头送给你,就说是我绣的。但你也知道,我向来是不动针线的。”

谢道粲接过那方盖头,眼睛又落在自己梅花桌上的那一方。绣盖头这件事,是她和郗道茂约定好的。可谢家出事后,谢道粲不敢寄希望于郗道茂,只能自己另绣了一方。原以为,郗道茂早将盖头的事情忘记了。

她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绣纹,每一线都很工整,想来绣了很久。

“阿粲,两家是两家,可咱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这份情谊做不得假。况且,你与郗家哥哥情投意合,这已是别家求都求不来的缘分。既然婚事已定,你也莫要太过苛责自己了。到郗家后,好好生活,好好过日子。”庾昭难得如此认真,谢道粲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说得你好像是过来人一般!”她打趣道。

庾昭立刻红了脸:“说什么呢!”

“怎么,你和三哥不也是马上的事儿了?”谢道粲想到此处,又忍不住落泪。

郗道茂与王献之、庾昭与谢玄,还有她和郗恢。几人能在这盲婚哑嫁的时代求得一心人,其中艰难无法言喻。可偏偏她与郗恢之间骤然横亘起高墙,她拼命的砸,却怎么也砸不通。

谢道粲缓缓起身,立在了窗边,手指拂过窗棂,抬眼人间月明。

“我原以为,能与他情投意合,已胜过士族婚姻千百倍。却不想到如今,我与他也将是千千万万怨偶中的一对。”谢道粲绝望地闭上眼睛,一滴水坠落在木窗边。

次日,谢道粲顶着红肿的眼眶坐在了妆台前。庾昭为她簪发,随后由阮氏亲自为她盖上红盖头。

临要遮住双目时,谢道粲突然摁住了母亲的手臂:“母亲,盖那方盖头吧!”

她指向桌面,一方鸳鸯盖头正是昨夜庾昭所带来的。

阮氏顺着她的意,为她换上了那一方:“好了,该出门了。”

庾昭扶着谢道粲跨出了门槛,阮氏与谢奕端坐正堂,含泪看着谢道粲拜别。她的视线被遮蔽,可脚下的路她走了十余年,如何能够不熟悉一砖一瓦。走到大门口时,谢道粲忽然停下了脚步,阮氏大惊,忙对她道:“新娘子是不能回头的!”

谢道粲认命的闭上双眼,径直走出了大门。

一路上锣鼓声喧天,她拭着泪,直到轿子停在郗家门前。

郗恢从迎亲队伍里走来,牵住了红绸的另一端。谢道粲感受到绸缎那端的力量,以及他为不可察的那句:“小心台阶。”

正堂上,明烛高悬。郗昙与傅氏含笑坐在中间,郗道茂立在傅氏身旁,一眼便看到了谢道粲头顶的那方红盖头。她心中一喜,嘴角终于有了笑意。

宾客说着祝辞,郗恢在推杯换盏中逐渐酩酊。郗道茂派人往婚房送了几碟点心以及一碗阳春面。

谢道粲听完侍女的回话后,偷偷掀开盖头一角,便见窗外一道人影,不用想便知晓是谁。

“阿粲!你一日没吃东西了,先吃点垫垫吧!”郗道茂在窗外喊道。

谢道粲的眼神落在面上,可声音仍旧冷冷道:“如今,你该唤我一声阿嫂。”

郗道茂一愣,立刻明白了谢道粲的意思。她失落地低下头,怏怏地回道:“我知道了,阿嫂。”

直到窗外那道人影消失,谢道粲的侍女才敢开口问道:“女郎,您为何要疏远郗家女郎?”

谢道粲苦笑着端起那碗阳春面,随后大力地摔向地面。声音之大,未走远的郗道茂都堪堪能够听到。

她回过头,就听房间里传来谢道粲的吼声:“什么腌臜东西,都扔出去!”

侍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碎瓷片走出房间,抬眼看到愣在原地的郗道茂,她内疚地低头,加快了脚步。

门又被紧紧关上,谢道粲独立房中,红烛的泪水滴在了桌案上。

这一夜,郗恢扶着门走进喜房,却见妻子卸下珠钗,素衣坐在床边。她面色冷漠,见到郗恢进来时,也只是微抬起眼皮,淡淡道:“夫君回来了,歇息吧!”

说着,谢道粲先躺在了里侧。

郗恢明白了她的意思,合衣躺在她旁边。二人仰头看着床帷,谢道粲的泪水顺着眼角滴在枕头上。

“阿粲,我们之间只能这样了吗?”郗恢仍望着上空问道。

“你是郗家子,我为谢家女。我们之间,没有别的可能。”谢道粲的声音轻轻落在郗恢耳边,“夫君歇息吧,明日还要拜见公婆呢。”

红烛明晃晃地照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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