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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纸间新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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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纸间新梅

夜雪埋葬了所有人的心事。

郗恢拎着灯笼匆匆回到了郗道茂旁边,而在这之前,王献之已未卜先知般溜走了。

“我这大舅哥看的太紧了。”王献之向自己五哥王徽之抱怨道。

“郗家就表妹这么一个女郎,可不当掌上珠般保护着。”王徽之说着,斟了一杯酒。

庾昭也从人群中跑来,将刚刚情状一一将给郗道茂听。

“听闻是山阴贺家郎君同一位绣娘争灯笼,绣娘不肯让,当场将灯笼烧了。”庾昭眉飞色舞地讲着,让郗道茂很是好奇她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了解清楚整个事件?

“哪家的绣娘,胆识倒是不错。”郗道茂对贺家郎君的风评略有耳闻,此时不自觉偏向了那位绣娘。

“听闻是琅琊王氏的,后来还是王家长房的二郎君出面,平息了风波。”庾昭所说之人,乃是王献之的堂弟王琰。

“今年的庙会可真是热闹。”郗道茂不再追问剩下的事情,只是在回程时掀开帘子,望向刚刚发生喧闹的灯笼摊子。

人群散去,那位绣娘也早不再原地。

就在众人昏昏欲睡之际,那位传奇的王氏绣娘出现在了桓温府邸的门前。

雪渐渐紧了,李令仪身上穿着师父新给她做的冬衣。可饶是冬衣温暖,她的周身却还是格外寒凉。

午后,师父突然塞给自己一袋碎银,笑着让自己去逛庙会。她便欢欢喜喜地邀了自己的好友,一齐往最热闹处逛着。

夜幕落下时,她遇见了那位不讲理的贺家郎君。彼时她正立在永安楼前猜灯谜,琳琅指着最上头那一盏道:“令仪,这一盏好看!”

李令仪瞥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一山复一山。”

“拿下来吧,谜底我猜到了。”李令仪对店家说道。

灯笼递到她手上时,李令仪回道:“一山复一山,不就是一个出字嘛!”

她正要把灯笼送给琳琅,就看到灯笼手柄上多出了一只手:“等等。”

“这个谜是我先猜到的。”身后一位穿着石榴红锦袍的郎君傲然地站在了李令仪面前。

“大家都看到是我先说的谜底,郎君若是想要灯笼,还是再去答一题吧。”李令仪拿着灯笼后退一步道。

那位郎君显然没想到李令仪会这么强硬,脸上有些挂不住,努力挺直腰杆对她道:“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别说要一盏灯笼,就是要你这个贱婢的狗命都是我动动指头的事。刚刚跟你说话是抬举你,别不识相啊!”

李令仪打量了一下他,一身没过水的锦袍,腰间挂着芙蓉玉的玉坠,头上的金簪色泽鲜亮,一看就是世家子。

她看了一眼琳琅,遗憾地将灯笼递向了对面的郎君。

而就在那人即将拿到手时,李令仪突然松了手柄,灯笼落地的那一刻,里面的烛火被震倒,火苗迅速燃上了整个灯笼。

石榴红郎君大怒:“贱婢!你敢戏耍我?”

李令仪淡淡地回道:“郎君误会了,婢子手不稳,不小心而已。”

而她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轻蔑。

此时永安楼外剑拔弩张,李令仪忙着应付那位世家子,并未察觉楼中一位白衣道袍的男子正靠在窗边看着这一切。

烛火映照下的李令仪脸上带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桀骜,她虽然身姿单薄,只穿着一件银红色的对襟襦裙,可眼睛里的毅然却格外明亮。

可石榴红的郎君恼怒到了极点。他挥挥手,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小厮迅速涌了过来。

琳琅有些害怕,赶忙去抓李令仪的袖子:“令仪,咱们快走吧!”

“走?没那么容易!”那郎君冷笑一声,“敢惹小爷我,算你们倒霉。”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抓李令仪的袖口。李令仪灵活地闪开,挡在琳琅前面,对他道:“这位郎君,婢子虽不知您的身份,可您也忘记问婢子了。婢子是琅琊王氏绣坊的绣娘,今日婢子无意冒犯,还请您见谅。”

“你以为拿琅琊王氏就能压我了吗?”石榴红怒气冲冲地吼道,“今天你敢招惹小爷,那就该为此付出代价。看你有几分姿色,又如此不识相,还是跟着小爷我回去,让小爷亲自调教调教你。”

李令仪觉得一阵反胃:“郎君请自重。婢子虽只是琅琊王氏的绣娘,可今日是上元,这里又是会稽最热闹的地方,您今日带走婢子,明日整个会稽都会知道这件事。婢子一人不要紧,可若琅琊王氏觉得您蔑视其族,恐怕您的日子也不好过?”

东晋建国后,便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琅琊王氏一族在东晋算是第一世家。是以无论对面是哪家的子弟,她都有底气琅琊王氏可以压过他的家族。

果然,石榴红郎君有些忌惮了。可碍于面子,他不肯就此罢休。

而李令仪说完这话后,只是往后退了一下,却并未有请罪的表示。二者之间紧张的气氛还游走在这一片。

而就在这一刻里,一位穿着相思灰道袍的郎君站在了二人的中间。

他笑着对石榴红的郎君道:“道济兄,好巧啊!”

石榴红的郎君,原是山阴贺氏的嫡次子贺济(字道济)。

“王二郎,你什么时候回会稽了?”

相思灰道袍的男子笑道:“今日冬至,怎能不回家守岁?”

相思灰道袍的男子,乃琅琊王氏大房的幺子王琰,字季琰。琅琊王氏在这一代分支甚广,其父王籍之乃是书圣王羲之的兄长,两家兄弟子侄也多有来往交流。只不过王琰今年刚刚被授官,一直待在建康,年末才刚刚归来。

贺济寒暄完后,才想起来刚刚伶牙俐齿的李令仪:“季琰久不归来,不知道自家还有这样一位伶牙俐齿的绣娘吧?”

说着,他的目光对上李令仪,脸上尽是愤懑。

王琰清风朗月地笑笑,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李令仪面前:“让道济兄见笑了。只不过你我二人许久不见,是否该痛饮一场?”

他给了贺济一个台阶,贺济也不好不下,只能大笑两声,揽上王琰的肩头:“走,今日痛饮三百杯!”

王琰随他笑了笑,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李令仪。

李令仪知晓他在为自己解围,感激地对王琰福了福身。

她抬头时,恰逢繁星满城。王琰不禁心颤了一下,随即回头,和贺济走进了雪中。

李令仪还站在原地,雪花落在她的眉眼上,她始终没有抬头。

永安楼中的男子仍旧观察着她,看到李令仪和琳琅走远,他才回过头去,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天师刚刚看什么呢,这么入迷?”跟在他旁边的小厮这才找到机会开口问道。

“没什么,今夜的月很亮。”他淡淡地饮了一口酒,回道。

李令仪拎着冰糖葫芦欢欢喜喜跑回了绣坊。谁料刚踏进大门,她便听到了一件大事:今日孟掌绣去桓家送节礼,不知为何被桓温看上,硬留在了桓家。

李令仪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原处,手上脱力,冰糖葫芦碎在了雪地之中。

她不可置信地跑回院子,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件冬衣整齐地放在北窗下。那时一件胭脂色的大袄,绣着两枝纯白的梅花,袄的角落里有两个整齐的小篆:令仪。

李令仪双手颤抖着拿起冬衣,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刚刚的消息是真的。琳琅怕她想不开,此时就站在门外。

忽然,李令仪飞快地跑出房间,推开门口的琳琅向外奔去。

“令仪,你去哪里?”

去哪里?李令仪直冲着桓家的方向去了。

走到桓家门口,发现桓家大门紧闭着,门口的守卫穿着盔甲笔直得站在雪地之中。里面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她刚上前两步,守卫立刻拦住了她:“什么人?敢擅闯桓府?”

李令仪向里张望着,刚准备开口,就看到大门从里面打开。两个人拖着一位衣冠不整血肉模糊的女子走了出来,无视门口的李令仪,像扔垃圾一样将人扔在了雪地之中。

李令仪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的老师,孟氏。

她吓得失声,嘴巴张开着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此时守卫厌弃地踹了孟氏两脚,语气嫌恶地说道:“大过节的,真是晦气!”

里面走出来的几人低声道:“听说她要刺杀主君,被主君扒光了衣服,抽了五十鞭子才扔出来。”

“是琅琊王氏的人?”

“可不是嘛!主君不敢找琅琊王氏的麻烦,只能打一顿泄愤,扔出来得了。”里面的人走了回去,随即带上了门。

守卫也不再关注这件事,仿佛雪地之中不是一条人命,而只是一块破布而已。

李令仪则还未从震惊之中走出来,她的双腿发软,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在雪地里滚了一阵后,她忍着身上的疼痛,一步一步爬向孟氏。

颤抖着将孟氏扶起来,李令仪察觉她还有一丝力气。孟氏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李令仪,有些惊喜,随即又有一丝尴尬。

“令仪,你......怎么来了?”

“师父,你为什么?”李令仪没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已蓄了满眼。

孟氏艰难地笑了一下:“对不起,公......公主,我骗了你。我说不让你怀着仇恨,是因为我想自己解决这一切。我和长公主...一起长大。她死在桓家,我要...替她报仇!”

李令仪眼眶里的泪无声的滑下。她本是西凉李氏的嫡公主,才过了十四岁的生辰。可就在三个月前,西凉被东晋大将桓温灭门,父亲被杀,母亲自焚于朝阳殿,她的姑姑——西凉长公主被桓温掳走,李氏一族只有她被从小教导自己的老师孟氏带出来,隐姓埋名逃到了会稽。入会稽后,因她们身份尴尬,孟氏便自请卖到琅琊王氏家族的庄园里,靠女工手艺做了一名绣娘。她也因此在王氏绣坊里落了脚。

但绣娘是贱籍,即使孟氏因手艺好做了绣坊的掌绣,每日要做的活计还是不少。寒冬腊月,她的手一直是冰凉的,却因为绣坊的活计沉重,不得不每日握着针线赶工。今日上元,绣坊中的其他人都可以回家探亲,唯有二人无亲无故,留在了绣坊里。

孟氏今日是刻意将李令仪支出去的,而她自己则细细打扮了一番。她明白桓温喜欢李氏长公主的柔弱,所以刻意在送礼时摔到了桓温面前。桓温好奇地抬起了她的下巴,看到那张和李氏相似的眉眼,一下就动了心。

晚上桓温将自己留在桓家,在他抱住自己时,孟氏掏出了自己发间藏的剑簪。只是桓温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警觉,剑簪出手的那一刻,桓温已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是谁派来的?”

孟氏冷笑一声:“无须谁派我来,想要杀你的人千千万!”

桓温大怒,将她扔到雪地之中,派人扒光她的衣服,自己则抄起鞭子足足抽了她五十鞭。这五十鞭里,孟氏大骂着桓温,却绝口不提西凉李氏一个字。

即使自己死在桓家,她也绝不能牵连到令仪。

桓温打累了,便派人将她扔了出来。扔她的一位奴仆起了恻隐之心,悄悄为她裹上了一件麻衣。

此时,孟氏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但在看到李令仪的那一刻,愧疚与担忧的情绪还是齐齐涌上了她心头。她知道自己应该守着令仪长大的,可是接近桓温的机会没了这次,还不知道下次是何日?她不敢放过这唯一的机会。

“公主,西凉李氏的仇恨,就到此为止吧。你要忘记这一切,要过你自己的一生。记住,你在晋国不姓李,你姓...孟!”

她吐出一口鲜血,眼睛眷恋地看着令仪,可头却垂了下去。

这个大雪夜里,李令仪怀中的孟氏没了气息。

“不要!”李令仪嘶吼着喊出了这两个字。

她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跪了多久,而这场雪始终没有停的迹象。她身旁的雪上染着鲜红的颜色,想宣纸上绘制的红梅花。桓家的守卫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一个人肯上前来帮她。李令仪觉得身上无比的寒冷,她的手紧紧抱着孟氏,眼睛却逐渐麻木了起来,脸上的泪冻成了珍珠,忽然碎了一颗,落在了地上。

可紧接着,她觉得头上的风雪停了。抬头看去时,李令仪发现自己头上多了一把桐油伞。

撑伞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似翠竹。而撑伞的人穿着一件云峰白的道袍,肩上狐皮披风,似一位谪仙。

就在李令仪疑惑着看向他时,男子伸出手,扶起了雪地里的她。

“城中的齐云观里有一口棺材,你随我来,将她安葬吧!”

男子将手中的伞递给李令仪,自己则俯身将孟氏的尸体抱了起来。

李令仪还未从惊讶中走出来,看着男子的动作,却始终僵立在原地。

“怎么不走?”男子走了两步,回过头发现她还站在原地,忍不住问道。

李令仪这才回过神来,撑着伞跑到他身后,踮起脚尖将伞撑在他头顶上。

“你自己打着吧!”男子看了看伞,说道。

“我是想为我的师父撑伞。”李令仪开完口后,立刻觉得不妥。索性男子没有再说话,她也就撑着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入夜的会稽依然能听见爆竹声,只是一切的喧闹在李令仪这里都变得刺耳异常。她冷漠地看着团圆的人群,觉得这场雪下得无比凄凉。

道观中果然有一口棺材,男子将孟氏放进去,李令仪则撕下自己裙摆的一块布料,为孟氏擦去了脸上的血迹。她把自己头上的玉簪拔下来,为孟氏绾发。她知道孟氏生前最重仪态,万不希望自己衣冠不整地离开。

打理完这一切后,李令仪眷恋地看了孟氏最后一眼。她知道这位亦师亦母的女子,再也不会醒来了。

这七年对李令仪来说意味非凡,对孟氏来说也是如此。孟氏从西凉的世家女,到李令仪的老师,再到桓温鞭下的亡魂。若不是国破家亡,她原本明年就可以出宫成婚,过普通世家女安稳的一生。她曾跟自己讲过,她的未婚夫是西凉的将军,可以在马上射箭,也会在月下弹琴。

而就在那场灭国之战中,他死在了战场之上,和无数西凉子民一样,成了马革裹尸的亡魂。

李氏对不起她们。若不是她的父皇大肆征敛,也不会给桓温这样一个可乘之机。李氏灭族是罪有应得,可是连累西凉所有人陪葬,那就是他的错处。李令仪不为自己的父皇感到惋惜,可是在她见证母亲、姑母和孟氏依次死去时,仍感到无比痛心。她们都是无辜者,可还是在这场战争里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而李令仪自己呢?她想不通。

那位道袍男子为她合上了棺椁。他挥挥手,殿外几个道士便抬着棺椁走了出去。道观外已经挖好了坑,孟氏的棺椁放下去,土一层层覆盖了所有有关孟氏的痕迹。

李令仪则在看道袍男子刻碑。

“要刻什么字?”男子准备好工具后,问道。

“孟氏昭华之墓。”李令仪沙哑着嗓音回复道。

“立碑人呢?”

“不肖徒李令仪。”她说罢后,眉眼垂了下去。

道袍男子则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一切打理好后,天光大亮。雪渐渐停了,而碑上还残存着雪花。

李令仪在墓前磕了头,站起来时,发现男子还站在自己身后。

她只好慢慢走过去,对他行了一个礼道:“多谢郎君相助,不知郎君尊姓,小女子日后必然重谢。”

男子勾勾嘴角:“方外之人,不说名姓。贫道孤竹,有缘与女郎相见,自然要伸手相助。女郎不必挂在心上。”

“孤竹,”李令仪思索了一阵,忽然想到,“会稽城常盛传天师大名,原来您就是孤竹天师。”

这位孤竹算是会稽城的风云人物。他三年前来到会稽,只做过三件事。第一件预言谢家马厩会着火,当夜果然燃起了大火,烧死十五匹马;第二件他预言桓温讨伐西凉会胜利,果然桓温灭了西凉李氏,震惊朝野;第三件,他则说灵鹫寺的塔会倒塌,次日塔倒砸死了三位僧人。这三件事后,孤竹再未预言过什么。可就是这三件事,让他成了会稽城家喻户晓的天师。

李令仪自然听说过他的大名,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神仙一般的人物,竟然有一日会帮到自己。

眼看天色破晓,李令仪无法再留在这里。只好对着孤竹匆匆一拜,赶回了绣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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