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场雪（1 / 1）

一场雪/

在叶橙升上高中后的第一个十一国庆假期，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陪同发小兼多年好友俞微宁前往东城同网友奔现。

在听闻这位网友存在时，叶橙是震惊的。中性笔在指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桌面物理试卷上，不慎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像是笔尖在水墨画落下的最后一滴突兀墨点，异常显眼。

“网友，什么网友？”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怪叶橙这么问，作为同住在东街胡同邻居，两人从小学，初中，到直升师大附中高中部，甚至有幸同被同分到了十七班成了同桌。叶橙自认和俞微宁简直形影不离，比起朋友更像是连体婴，两人之间从来没有秘密。

俞微宁轻描淡写道：“打游戏认识的，本来想着见面再介绍你们认识。”

“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

叶橙心中泛起一阵怪异感觉，有点酸溜溜的。不止是爱情，友情同样具有排他性。

对于俞微宁反应，叶橙不太满意，仍答应一同前往东城。

毕竟是千里迢迢去往陌生城市和陌生人奔现，叶橙在自家爷爷面前扯谎时，腿都是在发颤的。满脑子都是万一事情败露，叶于勤向来赏罚分明，叶橙回回一闯祸，不是罚跪不准吃晚饭，就是关小黑屋。

爷爷却罕见没多问什么，在听叶橙说完一大通后，只是应一句：“知道了。”

直至叶橙和俞微宁落地东城，在传送带前等行李箱，都有种不真实感。

虽然，叶橙以前就没少和俞微宁他们一块出去玩，国内国外景点都有，护照都快盖满一本。但这是第一次，爷爷没有差人跟着，叶橙突然就有种自己已经长大，是不需要家里人操心的大人错觉。

这一错觉很快在看见俞微宁拉她上了路边一辆来接他们保时捷，叶橙跟着俞微宁叫来人姑妈慢慢消散。

姑妈说话有些大咧咧，在照顾人上却是一把好手，不仅细心问了她们口味喜好，全程陪同游玩。

在察觉两人有些累，直接差人送她们回了下榻酒店。

酒店交通便利，隔音也好，叶橙睡得不错。

第二天下午，叶橙在补前一天落下试卷，就被俞微宁拉出去。

尽管知道她们来这趟就是为了这个，叶橙全程神情不能说冷淡，也不能说热情。

他们约的是一家游戏厅，正是周末，里面学生不少，一阵喧闹声。

为了避免自己乱说话，叶橙一进去就买了一篮子游戏币，在角落乖乖抓娃娃。

俞微宁也体贴，看着娃娃机里公仔问她：“别光玩啊，你口不口渴，我去给你买水。。”

就是在俞微宁给叶橙看网友发过来消息。

“他说他穿一件黑色polo衫。”

叶橙视线在室内游走了一圈也没看见类似穿着。

叶橙猜测：“你问问他有没有走错地方。”

俞微宁确认：“没有错没有错，就是这里。”

是问过店员，才知道对面同样是游戏厅地盘，叶橙后一步跟着俞微宁走近，在篮球机前看见了那位黑色polo网友。

不仅polo衫扎进西裤，裤头挂一大串钥匙，头发稀疏，不是一般秃。

估计年纪在四十往上走。

不像是来游戏厅玩，更像是陪同孩子家长。

这都不能说是见光死了。

看得叶橙都有点不忍心，带些同情戳一戳整个人直接发白风化，感觉现在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整个人吹走俞微宁。

“你还要过去打招呼吗。”

到底是十六七岁女孩，情绪都写在脸上。叶橙这天玩到手脚都抽筋，回去一路，还得照顾俞微宁情绪，问她要不要陪她出去逛逛。

难过只持续了一晚。

来都来了。

接下来两天，叶橙都在陪俞微宁在东城玩。逛各种地图上都不一定有的小巷，吃各种当地人才知道的各色小吃。中途有俞微宁姑母派来保护她们人身安全保镖出现，就是十月初的东城，气温居高不下，一点没有入秋氛围。保镖一身十分吸热黑色西装，戴墨镜，不苟言笑，在市民都穿着短衣短裤的东城街头异常显眼。

俞微宁终于忍不住叉腰指着他们命令。

“你们是在拍电视剧吗？tvb警匪片？丢不丢人啊，都给我换掉。”

这身装束就这么只坚持了一天，更别提保镖很快开始兼任导游职务，几人熟得很快。还一起去体育中心看了场演唱会，是买的内场票，气氛热烈，粉丝呐喊和四周音响声都险些震破耳膜。

在叶橙搭上回程飞机，拉开遮光板就能看见这座她生活了十来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城市，才低头翻看她拍下来照片。

彼时数码相机已经很流行，根本不需要顾忌昂贵的胶卷成本，一次性拍几十张，总会选到喜欢那张。

叶橙依旧钟爱一次性胶片机滤镜质感，家里堆满各个品牌机子。

眼见着快回到东街胡同，叶橙试图和俞微宁打商量：“叔叔阿姨在吗，要不我去你家住两天。”

俞微宁简直满头问号：“为什么。”

叶橙没什么精神，并不想说。

俞微宁何等了解她，一秒戳穿叶橙想法：“别想了，我爸妈这两天去榕城出差，我自己吃住都没着落，我还想去你家蹭两天饭。”

叶橙及时止住她想法，在胸前比划了个大大的叉：“别了，你千万别来，我自己家里都一堆事。”

主意落空，叶橙只能拖着行李箱失魂落魄回家。

一到家，叶橙轻手轻脚在家里张望，发觉貌似没人，还是家里保姆吴妈边用围裙擦手上水珠，边走出来：“看什么呢。”

叶橙人站直：“我爷爷呢。”

“出门遛弯去了，估计晚上才回家。”

吴妈上下打量眼叶橙：“行了，大老远回来，赶紧上楼洗洗。”

叶橙欢天喜地安心上楼收拾自己去了。

脚步迈上去两阶台阶，又折返。

叶橙特意提高了分贝：“吴妈，我好饿，晚上想吃肉。”

“行，给你做你最喜欢的土豆烧鸡。”

“谢谢吴妈。”

而照理说，这天对于叶橙来说不过是最平常不过一天。她结束了一趟旅程，和家人吃一顿饭，饭桌上有她最爱饭菜。吃过饭，叶橙会补下这几天落下作业，师大附中向来以师资力量雄厚，教学质量高闻名，不过比平时多放了几天假，各科科任老师几乎是玩了命布置作业。叶橙放假前一天特意数了数，共有二十来张试卷，外加练习册习题若干。

这正是第二件事，她在家里看见个陌生男生，一身黑，就这么立在客厅。叶橙摘下毛巾，脚步放慢，走过去。又折返，紧紧盯着他：“你是我爷爷的客人吗？”

男生额前头发略显过长，微微遮眼。

听见叶橙话，他只是出于似乎不太习惯被人这么近距离看，往后退了一步，点头。

叶橙瞬间露出个大大方方笑脸，拿来冰箱里仅剩的两个哈根达斯，问他要什么口味。

一个香草焦糖，一个夏威夷坚果。

叶橙声音压低：“爷爷不让我多吃，我偷偷藏的，我朋友找了好几次我都没给，你要什么口味。”

哪一个口味他都没见过。

但或许是他设想过无数叶橙对待他态度，没猜到是这样，男生犹豫着，指了其中一个。

叶橙更开心：“刚好我喜欢香草焦糖，你应该对坚果不过敏吧。”

男生把那只冰淇淋捏在手里，却没吃。

吴妈也在做好饭过来：“又偷吃，小心你爷爷又训你。”

叶橙吃掉最后一口冰淇淋。

“您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

吴妈点着她额头，说你呀你。

吴妈见她头发湿漉漉就这么下来，保姆语调一秒正经，端起长辈姿态：“和你说多少遍了，洗完头记得吹干头发，邋里邋遢的像什么样子。”

叶橙吐吐舌头，这次是吹干了头发才下来。

叶于勤也在这时回来。

叶橙大有“吃了我的冰淇淋，就是同一战线战友”，朝那位“客人”咧开个表达友好的笑，才端起面前汤碗。

男生更无所适从，手攥成拳，唇线绷成紧紧一条，才跟着拿起筷子。

饭桌上向来一贯只有叶橙和爷爷二人，或者加一个跨越大半个城市特意回家蹭饭的小姑。

能有人陪着吃饭，叶橙自然是开心的。

没吃两粒米，叶橙就叫起来，嘴里塞着半块又粉又糯土豆，笑得讨好：“爷爷，我给你带了礼物。”

叶于勤显然对她的性子了解至极：“又闯祸了？”

叶橙瞬间嘴角撇下来，觉得叶于勤难免对她成见太深，只有在闯祸需要人收拾烂摊子才想得起人。

叶于勤是这时才想起那位“客人”的存在，给她介绍：“忘了和你说，以后他就住在家里，你们好好相处。”

叶橙看向男生眼神里，终于有了不一样情愫。

震惊，不解和疑惑。

而这也是叶橙第一次，她把目光投向就坐在他正对面男生。

和她年纪相仿，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手长脚长，方才在客厅对峙的时候，不难看出他比叶橙高了一个头还要多，她看人都得仰视。

或是他身上的衣服不够合身，太过宽大，衬得整个人格外瘦。

更可能他本来就太瘦，叶橙刻意多看了两眼他搁在桌上手腕，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好像比她都要细一点。

叶橙一句“凭什么他要住在这”险些脱口而出。

她想起前些日子，叶于勤确实在饭桌上提过这件事。

当时叶橙满脑子都是吃完饭和钟鹏他们出去玩，听说城西新开了一家游戏厅，跳舞机里歌单是整个北城最全的，根本没顾得上爷爷在说什么。

况且叶橙没少听小姑在饭桌上抱怨爷爷太过慈善家做好事，叶于勤因为工作缘故，总会接触到各类深山里长大小孩。聪慧早熟，机灵敏感，却始终走不出那层层叠叠大山。叶于勤会经过他们父母同意后资助小孩在城里上学，叶橙就在家里见过好几个。

无一例外，穿着不合身且洗到发白的衣服，皮肤黝黑，看人时习惯眼角微微下垂。说话都不敢大声，却又满眼对漂亮的水晶吊灯，精致的插了长长孔雀翎青花瓷花瓶都透着好奇。

叶橙在叶于勤耳濡目染下，并不排斥他们，还会把她珍藏的拼图和模型分给他们玩。反正高低不过一顿饭，亦或者一晚上功夫，那些人就会被叶于勤安置在别处。

叶橙以为这次同样如此。

不过一个资助的贫困生而已。

但这晚，听着叶于勤不仅要把人安置在家里，转学手续也都办妥，就在叶橙就读的师大附中。

叶橙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个人即将住进她家里，不对，是已经住进家里。

这么想着，叶橙不慎打翻了筷子。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叶于勤又道：“吃过饭，你把房间腾出来，搬到西间。”

吃过饭，不仅叶橙觉得不妥，连在收拾饭桌吴妈都难得插了两句嘴：“家里毕竟还有个孩子，还是女孩，是不是不太好。”

叶于勤只是扶着老花眼镜，抖落手里报纸，得出一句结论：“她太娇气，正好。”

这句话正好被想下楼让吴妈帮忙一起收拾叶橙听见，她都不知道她哪里就娇气了。明明对于叶于勤这个决定，她一句不是都没有说过。

一阵委屈顿时涌上心头。

叶橙房间在三楼，在这个男孩来之前，向来都是她独享这整一层楼，想睡哪里睡哪里，想怎么玩怎么玩。不过就几天时间过去，爷爷已经悄然把人安排在这，被迫要和人共享地盘。

且爷爷点名要她搬到离楼梯最远房间。

叶橙不是不清楚叶于勤用意，他早对叶橙趁夜深人静偷偷溜出门行径了如指掌，苦于没有证据。

房间门口，男生已经收拾好东西，就脚边两只行李包，少得可怜。

好几次，男生看着叶橙一趟一趟进进出出模样，也想帮她把书本搬过去，反被骂了句：“你别碰我东西！”

搬完足足花了一整天。

这一天里，叶橙唯一满足的点在于没在家里看见顾青李，只在角落搁下他的行李包。

但在好不容易搬到新房间 ，终于能静下心来写作业，思路卡在物理试卷倒数第二道大题，无意识按着自动水笔，想着实在是心烦，要不去隔壁薛家找薛陈周写作业，房门被轻轻叩响。

第一声，叶橙以为是自己错觉。

在第三声响起时，她才去开门，看着门口那人，恶声恶气：“你又干嘛。”

顾青李手里抱了只纸箱子。

他语气倒是平静，只是把箱子打开给她看：“这些是你的东西吧。”

这是叶橙第一次听他说话。

这两天在饭桌上看他沉默模样，叶橙还以为爷爷领了个哑巴回来。

但打开纸箱，看着里面那只装在亚克力盒子里一排陶瓷摆件。

叶橙取出一只手办，摩挲两下，掌心一股凉意，同时看他眼神怪异：“谁让你碰这个了。”

男生抿了抿唇，不说话。

叶橙又取出两只，发现除去这三只完好的，底下一层几乎都是缺胳膊少腿，叮铃咣啷，都是碎瓷片碰撞发出声响。

顾青李声音很低：“是我不小心碰坏的……对不起。”

叶橙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陶瓷摆件都是小姑从景德镇带回来，不得不说小姑在送礼上确实足够用心，每一只手办都是不同年龄段的她。

十二岁的叶橙，十三岁的叶橙，十四岁的叶橙。

她担心会被亲戚家小孩弄坏，一直都是锁在抽屉里的。

叶橙把完好的那三只取出来，剩下的包了回去。

“一堆破烂，我不要了，你把它扔了吧。”

人丝毫未动。

许久，叶橙以为他聋了，她耐心实在是有限，不足以支撑她和眼前入侵者说太多，正要关门。

“万一以后想起来呢……你收好吧。”

她还以为多硬气呢，叶橙眉眼流露出一丝轻蔑，直接把纸箱子抢了过来，随意在角落搁下。

“行，我收好了，你现在可以消失了吗。”

他真转身准备回房。

看着男孩背影，叶橙在接过箱子时才发现他手实在是粗糙，明明应该是挺好看的一双手，指关节有老茧和疤痕，以及冬天长过冻疮留下的痕迹。

但同情只维持了一瞬，叶橙想起他入侵者身份。

且这人和以前爷爷资助的贫困生并不一样，他太淡然，淡然到叶橙根本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人。在饭桌上就是如此，不论叶于勤给他夹什么菜都照单全收，连她最最讨厌的姜丝都能看都不看往下咽。

为了以后自己能在家里待得舒服些，叶橙觉得有必要和他说清楚。

“你等一下。”

顾青李应声回头，看着她。

叶橙只觉得他盯人目光实在是令人不舒服，细究起来又不明白不舒服在何处。

叶橙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和你说过，三楼一直只有我在住。”

他没出声，是在等她的下文。

“所以，”叶橙嘴角勾了勾，又很快恢复正常，一脸正色，脚尖在地上画了条线。

“以后那块是你的，这边是我的，没有什么必要不许越界。要是被我发现……”

叶橙留了个话头，话里含义再明显不过。

本以为他这次也是保持沉默，顾青李只是看着被她划去大半区域，自己就剩从房间到楼梯通道。

“为什么。”

叶橙见他终于有了正常人反应，稍稍挑眉。但表情也就维持了一瞬，她看向他，下巴微：

“没有为什么。”

“这里是我家，你要是想待在这，就是得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