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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对长亭晚(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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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街巷间商贾甚多,尤以燕馆在的巷道繁密,五步内便是一处买卖,与长安城市坊相比怕也不输,此处亦无各项明面上的禁令,民生各安,市井祥和。

卫绾于燕馆对街二楼的茶舍支起一席。陆羡终于尝上了南境的新茶,案上于手边仍放一枚掩去身份的面具。

“桂雨季一过,正是喝九曲红梅的时候,难为你找了这么间雅致的茶铺。”陆羡拂袖正色,略抿了一口卫绾递过来刚润过的茶盏。店内的小厮正于吊篮内熏线香,窗外虽是寒蝉凄切,一室暖玉配乌龙质热,只烘的人面躁。

“你前日夜里在女人那儿吃了闷亏,自然是让你在口腹之欲上略讨回一些。说来她可有言及燕馆的事情?”

“没有。我与她,从来不是利用的关系。”

“啧啧。”卫绾闻着这酸味实难消化,便转换话头,聊起到襄城的正事。

“这几日在城内四处听得,襄城文治仍是由本地前朝以来的豪强庄园主决断,只是人流涌入的愈发多,更像是各据山头,各自为政,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不问世事。南徙的士人正贪念这不用人头缴税的温柔乡,于城外大肆兼并荒地,这当中涉及利益之争,迟早要有些辩驳。至于商贾之事,主要由城内几处大产业的家主把持调停,大部分时间相安无事,说是城东盐商沈氏沈老板的声量与威望最大,不过据说也得给燕馆主郅毋疾几分薄面。

这沈氏能有稳定的贩盐路子,想必与东海或是江左盐湖亦打开了往来商路,其中的利害不得不从长计议。”

陆羡指尖正转动案上一枚鸡首闻香杯,胎体甚是剔透,“江左如今情势如何,士族之南徙绝不纯粹因不愿与北霁为伍,应是已有起首之人。”

“街面上俱在传言,前朝李氏宗室未净,如今已在江左攒集势力,号令正统所在。”卫绾沉声说道,似在讲一件早已料及之事。

陆羡心中了然,咬下一枚绛色茶饼,立时觉得干涩便搁下。果然用心手制与否,尝者唇舌之间便能杜明,无从藏拙。他略弯唇,视线朝窗外街对首辉煌的琉璃檐下望去,一室家丁侍者侍立于门槛外,燕馆大门正停着一辆清雅低调的套车。

一男子束白帛玉冠,着青色呢子氅衣,正被围簇着拥出门。

“那人可是郅家家主郅毋疾?”卫绾正衔着一枇杷果坐于案上,似乎未想到襄城竟也有这般气度人物,一时间忘了细细咀嚼。

“想来应是了。”——那印绣帕子的主人,陆羡想到。

菖蒲将理好的账本交予随行而去的小厮装箱,又嘱咐了几句,便回身对郅毋疾行了个揖手之礼。

“菖蒲,此番我巡行郅家今秋的庄子田产,燕馆之事全由你揽过,有任何问题不必知会我,你可独当一面。”

“家主重责,菖蒲驽钝难当,然多年由家主亲传身教,事事提点,生意上的事情自会勉力为之,家主尽可放心出巡。”

“甚好,我亦可安心逍遥半月。”郅毋疾唇间有笑意,只用手抚下菖蒲的揖礼让他起身,便转身上马车。侍者家丁们见送行礼毕,皆回馆继续忙事。

一行车驾正欲动身,缪玄昭正从庖厨间忙完,踏槛便出燕馆门,似要追上郅毋疾的车驾。郅毋疾听见动静,掀起幕帘正欲瞧个究竟。

她拾阶下,因着太过匆忙,差点伤及脚踝,被一过路的男子持腕轻轻揽住。

“姑娘,再着急亦要顾着身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是么?”陆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掩上这面具的时候,心思便格外活络,近乎放肆。

他从面具间看向正狼狈弯身的缪玄昭,只一眼,见她站稳,便束手继续行他的路了。

缪玄昭余光里见陆羡走远,一时发蒙,自上次泛舟后,她信以为他会守诺不再来招惹。她两手支着双腿,盯着腕间轻红一抹,方才他情急间捏住她腕间,极快便脱手行远。

终于想起正事。

她近身于郅毋疾的马车下,面容尚还有些急忙追出险些跌倒的窘色。

“家主,我打包了些今早新制的糕点,路上若未到下一站歇脚,可与伙计们一同垫垫。还有上次您借我的帕子,我清洁好了,一直忘还予您。一并放在食盒里了。您要一路无虞才好。”缪玄昭从前首把食盒给小厮递上去。

帘幕下郅毋疾仍是春风常度般的神情,当中又带一丝惊喜。

“下次要给东西,不必如此莽撞忙慌,我自会等你。

我出去这些时日,切莫像前几日那般入夜不归,若有急事,给菖蒲递个信不难。”

缪玄昭想着现下面颊定是绯红,故也不答,只极客气地侍立,目送郅毋疾的车驾起身。那日自己晚归,他也并未言语,给足自己空间。

“那女子,是当年渭北奉陵府里食盒的主人吗?你倒也不嫌害臊,一国皇子,硬生生凑上去演什么英雄救美。”卫绾走出甚远才敢调笑一阵。

陆羡在面具下笑得起劲,他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造作,却又忍不住再近前,尤其在那郅家家主面前。

谁知卫绾神情一时收敛,只望向前路,“不过话说回来,你若真要保她一世,想来怕是要褪一层皮,再剜去血肉。”

陆羡噤声,旋即又语带释然。

“她比我们想象的聪明,若不是那枚胎记,我竟不知与她对面不识。那年陵邑重识已是诀别,我心知她如蜉蝣入海,而今尚得一面,知她安好已是圆满。何况我已默允她不再去叨扰。”

“你啊,唉。”

卫绾正于城外长亭拾掇返回长安的车驾,陆羡心中觉得要留下些什么在襄城,像扎下一处据点,钉住一面帐旗。

“稍等我一会儿,我去去便回,今夜如期返程。”

陆羡至伫月湖,用外氅铺在岸边作盛器,只一件中衣下水采拾了今年最后一季菱角。

上岸时陆羡无意间回顾湖上,孤山正掩夕照余晖,确是长安城难见的风景。他襦裤和靴袜尽湿,披发亦沾湿发尾,仍忙不迭提着打包好的菱角往城内去。

徐行转过数条市坊街巷,旁人皆用异样眼光望他。所过之处俱是水渍,他不以为意,反引得拥挤的市巷皆为他开道。

直至在燕馆后首的角门旁站定,他方觉得一件中衣有些寒冷。

他一刻未歇,将包袱扯开,把菱角尽数倒进了门畔做活闲置的竹篓里。忙完便将外袍齐整放于臂间,终有空看向角门上贴着的一幅旧岁里的红联:

“尽日寻芳不语,长岁淑气入怀。”

横提为“柳浪闻莺”。

一方窄门,竟有山川气象,非在自由疏朗间不可得。想来应是她手笔。

陆羡默念时顿觉语撷清润,越琢磨越是四溢。若她于这山水间无捱无挂,反能牵系宇宙,自己当日劝诫其全身而退也算没白费心力。

他竟可毫无留念地,折返往城外行去。

长安城,立冬。

陆羡甫一返含章宫,即被陆朗身边的中涓带去了暗阁。

“你如今越发肆意妄为了,带兵不思返京述职,反私自暗查南境之事。你这个逆子是何意?”

“儿臣亦想为君父分忧。”

“多此一举!你自小养在我身边始,就是最有主意的,我三番两次提醒过你,若藏不住,便不要做,你还是听不懂。我只需要你顺从于我!”

“儿臣——”

“中涓,驱动他体内的蛊虫,今夜褪尽他衣物,暗阁熄了炭火,如此寒夜让他长长记性。”

陆羡仍复归那幅在长安城里常有的漠然。他少时不是没有过希冀,若能勉力而为,一点军功或是文治政绩能让父皇看见自己施展的抱负,便有可能获得一方天地。可在过早的时候,他便知道永无这种可能,陆朗只知一己权欲,若能千秋万载,他也定能擅权至死方休,如此畸变却尚存的天家亲情,不过只是他演绎给外界看的独幕戏。他若往西,即便那西方有神佛普照,陆朗也会将他往相反方向的地狱里拽引,他要的只是一群顺从的“儿子”。

陆羡衣衫尽褪,只剩唯一遮蔽关键处的衣物。他方才冠冕堂皇地说替父君分忧,实是虚与委蛇之言,他对这天下格局在暗处逐渐生出意趣,从来无意替北霁扛旗,而是为他自己立心。他也想看看,这乱世分治,是否有归而复统的一日。

自他儿时从奴隶场里日日抽身自保时,这天下便是荒腔走板,民不安养。

西南虫谷里的这种蛊自种入他体内时便难捱寒夜,周身温度降到极低时,便会驱动蛊虫,虫噬如溃裂。陆朗常在他犯错时寄望用这种蛊毒让他长教训,便能在身心上驯服于他。殊不知天行有常,陆羡早已在经年的惩治中免疫于这种疼痛,他亦不再是初入海岱时那个怯生的奴童。

噙着恶意的中涓见他在极寒冷的初冬生出虚汗,便知蛊虫起了作用,又巡行掀起窗棂,四下寒气如崩云屑雨,自每个缝隙汩汩而入。

陆羡合上眉目,蹙起的眉心细密地体味蛊虫在每处游走,心中想起的却是伫月湖上孤山掩去的那抹夕照。如有可能,他此生也想长久地体味那种“淑气入怀”,是何光景。

作者有话要说:等第一卷完的时候,想给小羡来几个儿时番外,嘿嘿,我攒一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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