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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未亡身(十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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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高云淡,秋色近冬,阳光躲在云絮后,勾勒出一圈白边,显得柔和温暖。

长剑自天边缓缓而过。

木昭枕着手臂仰面躺在剑刃上闭眼小憩,惊秋抱膝坐在她身边,出神地望着脚下的景色。

丘陵此起彼伏地隆着,黄绿的叶子铺了满地,黑褐色的树干沉默而立。不远处有一片很大的湖泊,树的倒影映在水面,从空中俯瞰有种人在镜中的错觉。

即使少时曾和家人一起来过无数次,惊秋仍对这些景色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留恋。

“还从未从空中看过这湖。”惊秋喃喃道。

木昭睁开眼睛:“姐姐从前常来么?”

惊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小时候爹娘常带我来这边玩耍,但进了梨园后就没再来过了。”

“……之后也没来过么?”木昭犹豫了片刻问道,把“死”字含糊地隐去了。

“嗯,”惊秋轻道,“我走不出修罗弥天的范围。”

木昭闻言坐起来。

“这个修罗弥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惊秋望望下面的湖泊,道:“我们下去吧,坐在湖边,我仔细和你说。”

木昭颔首,心念一动,长剑徐徐降落,在半空盘旋了一周,轻轻靠在湖岸边。

她跳下去,伸手要拉惊秋,惊秋却拂手拒绝了,身形矫健地一跃而下。

许是此地久无人烟,落叶垒了厚厚的数层,踩上去松软得紧,木昭忍不住多踏了几脚。

“很舒服吧?”见她的样子,惊秋捂嘴笑起来,走到湖边找到一块隆起的大石头,坐了下去。

“小时候我也很喜欢踩这里的落叶,爹总和我一起踩,娘就坐在这块石头上看着我们。他们老说,掉落的叶子是树寄给大地的铺盖,要踩严实了,冬天的土地才不会被冻伤。”

木昭很惊奇地转过来:“好新奇的说法,伯父伯母真是……”

她顿住,思索了片刻用词:“真是知情识趣。”

惊秋皱着鼻子笑:“很诗性吧?我爹是个诗人,虽然没有什么作品,平时却爱对我说些奇妙的比喻。可惜当时太小了,记下来的不多。”

木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挪到惊秋旁边坐下。

见她楞楞的样子,惊秋哑然失笑:“昭昭妹妹呢?你的爹娘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木昭欲言又止,“我爹娘都是樵夫,无名无姓,我的姓氏都是因他们从事砍樵而起,而且……”

而且,他们的生活早已因我被破坏殆尽了。

木昭满心战栗地想。

“而且什么?”惊秋却好奇。

“而且我五岁起就跟着师父修行了,再没回过家。”木昭垂眸。

察觉到木昭语气里的落寞,惊秋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转移话题道:“你师父也是引渡人吗?”

“是,”木昭点头承认,“但师父身体不好,我出师以后都由我出面走动了。”

惊秋:“这世上有很多引渡人吗?”

木昭摇头:“我曾以为只有师门一家,没想到从你口中得知还有其他引渡人存在。”

“但为何你对旁人都自称捉鬼人?”惊秋疑惑道,“鬼界都知应是引渡人啊。”

“世上大部分凡人并不知引鬼渡魂的存在,都认为鬼是该被捉走除去的,解释引渡的含义也很麻烦,久而久之就自称捉鬼人了,好教他们听得懂。”

惊秋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你们这引鬼渡魂……还真是神奇,说是能医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了。”

倒也没有这么厉害。

木昭本想出言辩驳,忽然想起程落,又何尝不是一种起死回生,遂闭了嘴。

“我这修罗弥天阵啊……说来话长。”惊秋叹息一声,就着石头躺倒了,绣鞋垂下,穿水而过。

木昭静静地听着。

--

惊秋冻死在那一个冬夜。

李老爷受二房太太何莲的挑唆,将惊秋的尸身交给下人草草葬在郊外荒坟,随意刻了个李氏之墓,竟连姓名年月都不曾有。

身子葬在郊外,惊秋的魂魄却在李府周围浑浑噩噩地游荡。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成为鬼,而是在现世逗留了很长时间。

毕竟挂念了十年的儿子,她的魂魄便无意识地到了儿子身边。

按族谱排,儿子应取名叫李然生,惊秋心心念念跑到何莲的屋子,却发现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子被她随意扔在床脚。冷风灌入,李然生小小的身体在襁褓中瑟瑟发抖,何莲却不知去向。

惊秋恍惚地靠过去,想替孩子挡下些许风霜,却无意中听到屏风里传来声音。

“你怎么就把她杀了……?!”是李老爷刻意压低的愤怒声音。

“那小贱人害得李家上上下下平白遭受了多少白眼,自己肚子不行还死皮赖脸地不肯回娘家,也是老爷您胸怀大量,没有把她休回家。”传来一个女人鄙夷的声音,是何莲。

“这你也不能把她……她家中好歹也曾有些人脉,若是……”李老爷急道。

“哎呀老爷——”何莲娇声道,“妾身做事你便放心吧,前些年妾身早差人传出消息,说她并非夷家男人所生,她娘不就因此……一命呜呼了嘛~”

“原来这也是你!”李老爷震惊道,“你也太鲁莽了些,不曾留下痕迹吧?”

“老爷~派去散话的人早已被妾身……呵呵,如今剩下那糟老头子,平日门都不敢出,呸,活得恰似那过街老鼠!哪还有什么人脉在啊,只怕小贱人的消息传出去,他也该归西去也——”何莲尖声道,末尾几字学着惊秋吊了戏嗓,尖锐又刺耳。

“别仿她咿咿呀呀的鬼哭狼嚎,”李老爷不耐烦道,“听见就头疼。”

“是是,老爷~”何莲谄媚道,“这贱蹄子还整天端着一身架子,还真当自己是那千人捧的角儿呐!戏子婊/子疯子,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呸!”

何莲朝屏风啐了一口。

“好了好了,此事切莫再声张,只是这小儿子……”李老爷迟疑道。

“这小子生的尖嘴猴腮,与那贱人生的一模一样,一股子阴气,只怕坏了我李家风水。老爷宅心仁厚,等他长大些打发他做个守门的罢了,咱家正好差条看门的狗。”何莲刻薄地恨声道。

“嗯……便依你,都依你。”李老爷呵呵笑起来。

何莲千娇百媚地应了一声,屏风后两个身影便贴到一处,逐渐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

惊秋飘在原地,将这些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虚无的身体并挡不住风雪,小儿子在襁褓中浑身发抖,她也发抖,此刻的寒意比死前更浓,几乎冷出了火,刺骨地燃了她全身。

戏子,疯子。

听闻这些话,惊秋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想笑。

于是她便笑了。

笑自己自诩十年辛苦不寻常,在他人眼里不过跳梁小丑;笑爹娘自认老实,守了一生文人风骨,最后竟因自己不肖女儿寸寸折断,沦为淤泥中万人唾骂踩踏的菜梗;笑曾诞下的爱女福薄命短,为这世间平添四条无辜冤魂。

她朗声大笑,任凭嗓音嘶哑,泪流满面。

本恍惚的神智这一刻倏然回笼,魂魄逐渐有了色彩,一身戏装如有生命一般片片自她体内生长,粉面红唇,她从落魄的幽魂李氏,重新成为了戏子惊秋。

“什么人!?”何莲听见动静,赤身从屏风后探头而出。

惊秋缓缓抬头,对她咧嘴一笑。

“啊!!!!”

这一惊非同小可,何莲骇得当场双眼反白,便倒了下去。

李老爷忙撑着笨重的身子来看,惊秋早已离开,唯余屋门大敞,风雪汹涌灌入,襁褓中的李然生放声号哭。

从此二房何莲便疯了,逢人就说恶鬼要来索命,让大家快逃。

“我在这时遇到了那个引渡人。”惊秋淡然道,仿佛说的不是她的事。

引渡人什么都没要,只让惊秋不得透漏他的半点身份,赐予了惊秋名为“修罗弥天”的阵法。

此阵阵眼设在仇恨最深之人身上,时间越久,范围越大。身处阵中之人走不出法阵,死去之人会化为幻影,构成幻境本身。阵法主人身无实体,但每三年可通过魂穿控制一具遗体,用它们代替行动,唯独不可杀人。但阵眼人离世时,施术者会随之慢慢魂飞魄散。

惊秋的阵眼毫无疑问地落在了李老爷身上。

“若干年后,若有缘法,会有人替你了却剩余纠葛。”那个引渡人留下最后一句话,化作青烟散去。

鬼神之说向来难以寻摸,府中一些下人被何莲念叨得头皮发麻,悄悄卷铺盖跑了,却不想第二天又在李府内醒来。

这下整个李府都炸锅了,上上下下都忙着跑,向北、向东、渡河、钻洞……无所不用其极,但无论他们跑出多远,第二天仍会被原原本本地扔回李府。

于是下人们开始自发地祭拜惊秋,将她生前住的屋子扫了又扫,供上各式瓜果佳肴,几案上烧了高香,拜了三天三夜。

然后他们试着跑出去,还是被送了回来。

于是有人说,惊秋生前不喜喧闹,要清净些。他们又把屋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摆了假山,种上竹林,连李老爷都将他镶金的内院改成了小桥流水。

然后他们又试着跑出去,仍被送回来。

有人提出,要到惊秋坟前祭扫,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支持。

“所以大夫人的尊位在哪里呢?”有人举手问。

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没人知道惊秋的坟墓在哪,只得作罢。

试着走出李府的人变少了,他们开始咒骂惊秋,把她的屋子砸得面目全非,又小心翼翼地将残骸堆好,但仍无事发生。

这一场闹剧持续了三个月,镇上的人听闻李家闹鬼,陆陆续续跑了,可他们却没有被扔回梧桐镇。

李家人意识到问题出在李府本身,他们或许一生都无法再离开这里。

四月,春暖花开的某个清晨,李府发现了第一具自戕的尸体。没人感到奇怪。

此后连续死了许多人,他们认为自己是用这种方式得到了自由,走出了这一隅小院——曾经在他们眼里广阔如皇家园林的李府,此刻已成囹圄囚牢。

“只可惜我当时力量微弱,没来得及将那些镇子里的人纳入阵中,教他们逃得性命。”惊秋冷道,“所以便委屈这些自戕的可怜人,充当这梧桐镇的人间烟火罢。”

于是死去的人成了幻影,李府剩下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好留在李府,陪李老爷做那场永无天日的皇帝梦。

对,他认为自己坐拥一片世界,是鬼神赐下的帝王。

皇帝梦做久了,人人竟都真以为自己身在帝王家,前些年的慌乱荡然无存,李老爷变得越发跋扈,蛮不讲理,下人也跟着放肆起来,自认钟鸣鼎食之家。

“那李然生呢?”木昭好不容易从故事里抽离出来,轻声问。

“忙着给人家当狗呢。”惊秋笑道。

惊秋曾隐去身形,想悄悄接自己儿子走,毕竟是唯一的骨肉,却正好撞见老张在门口对李然生絮絮叨叨。

他说惊秋姑娘是个好姑娘,不应被如此对待,李然生却嗤之以鼻。

“若非她是我生母,我怎会在这里看门?我该在里面和李明生一起做李家传人,”李然生稚嫩的脸上有了当初何莲的讥诮,“可惜遗传了她的贱样,只能在这里当狗,你满意吗?”

老张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惊秋在旁边一言不发,笑着将修罗弥天遮上了李家那块影壁。

——这是李府最后一片被罩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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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这样了,”惊秋柔柔笑了笑,“木已成舟,我虽不曾亲自杀人,但早已满手鲜血了,昭昭妹子,你仍愿渡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写的很爽(点头)感谢在2023-03-27 22:01:34~2023-03-29 01:4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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