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1 / 1）

明日六月十六，宜嫁娶。

庭前月如天上雪，洒落一地的碎银，含光殿外阒静无声，只有偶尔作响的虫鸣，示意着是夜已晚。

大显王朝，此时正是太平盛世，春风上国繁华。姜知妤正是万明帝最受宠爱的嫡女，也是当今中宫唯一所出，金枝玉叶。

明日，便是她大喜之日，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

妆娘们在一旁替她梳着明日的发髻，脸上妆容也甚是精致，一旁首饰也瑰丽无比。

“公主，”侍女半夏缓步行至跟前，“内务府的官员，已经率銮仪校抬送公主嫁妆至驸马府内，今日驸马也已行礼相迎。一切陈设命妇都打点的差不多了。”

“嗯，”姜知妤只是浅浅回应，“倒是不必如此急不可耐，已然戌时，明日便都明晰了。 ”

她这个新娘子反在临近关头放松下来，只有身边的人却越发焦灼。

的确，她是嫡出公主，出嫁规格准备样样妥贴，圣上为此并没有少操心。

姜知妤又仔细在面前的菱花铜镜仔细瞧着自己。人面桃花粉黛妆，却仍旧显得略微憔悴。

明明三年前，不似如今模样。

这十余载来，姜知妤一直有着心绞的隐疾。平日里并不严重，近一年却总觉得胸口时常绞痛难挨。尽管父皇为自己遍寻名医，却也总不得良方疏解。

以至于，数月前的圣旨落下，她仍旧不敢相信这究竟是何种缘由。

——楚大将军居然主动求娶大显嫡公主。

这三年来，她没有一日不想嫁与这位年少有为，军功赫赫的征北大将军。

这样子一位清俊少年，如采采流水，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是崇安城内不少世家小姐倾慕的人杰。

她自幼就立下一个誓言，自己一定要嫁给一个举世无双的良人。并不是因为她是公主的缘由，而是对方真心所求。

她一直在等，等着修辰哥哥亲口说出，想娶自己为妻。

即便如此，这些年却也不见楚修辰有所举措。直到数月前。

如今……

公主心绞疼痛频繁，人尽皆知。她私底下也听人议论，说楚大将军不过是可怜公主痴心一片，估摸着说她命不久矣。

可怜？

她的母亲是当朝皇后，自己是唯一嫡出公主，何须旁人可怜？

只是她转念想着，就算是石头，大概也会有被打动的一天。

从圣旨赐婚以来，她虽不似平日里爱笑，却也仍旧坦然。

她就是要嫁给楚修辰。

无论时日还有几何，只要两人同心同德，她的心愿也算达成了。

“今日药熬好了吗？”

她的眼眸投在不远处那通红镀金的烛火上，烛火突然跳跃了一下，灯芯噼啪作响，可她眼里不带情绪。

心里此刻应当很是轻快，但她不知为何，念想越是逼近，却越是觉察不太真切。

“已经熬好了。”

半夏说罢就退下，差人端来。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今夜的含光殿，大约没有人睡得着。

自然包括了这一位满心欢喜的小公主。

嫡出公主，显贵将军，皇帝亲赐，大家都道这是一段佳话，两人也算是良配。

皇帝因此命人修葺了偌大府邸，离皇宫不足五里，不仅如此，更是办得声势浩大，令人艳羡。

“要我说呢，公主先前穿的桃红色好看是好看，如今却发现，这大红色配上身，这才是明艳动人呢！ ”

半夏一路憋了一匣子的话想说，才说了几句，便被一旁几位喜娘给喝住，连连说吉时未到，不吉利。

“罢了，你们都先退下，今夜谁也别人打搅。”姜知妤隔着盖头回道。

这的确不合规矩。

但，她是嫡公主。

她的话，就是规矩。

众人启唇告退，只留她一人在偌大的婚房，仍旧端庄地将双手置于双膝。一旁的罗帐被小窗吹进的风打得不停摇曳着。

今夜风倒是大，姜知妤身上的喜服金贵，早早便让宫里绣功精湛的绣娘准备着，但此刻畏寒的她未免还是觉得凉意阵阵。

其实姜知妤这些年骄纵惯了，养尊处优许久，本可以朝殿外随侍招呼一声，但她此刻，并不想任何人来打搅。

婚房外嘲哳，伴着雨疏风骤，她听不真切，但仍旧察觉到了脚步的逼近。毫不拖泥带水，门开了。

“公主，”一个稍显稚嫩的女声从不远处飘来，尽是僭越的语气，“让您失望了，今夜来此的，不是楚将军。”

姜知妤扯下盖头，只见眼前胭脂红的纱幔在舞动，房内灯火通明。以及，不远处那位浑身还沾着从外头带进雨丝的姑娘。

一身素衣，倒是与这婚房格格不入。

“你，如何进的来？”

姜知妤朝着屋外唤了一声。出乎意料的是，本该守夜到通明的随侍，竟无一位在。

“公主可能是不知道吧，府内上上下下的人都遣散了，适才打了几声雷，许是您没有听见，今夜……自然是无人来服侍的。”女子并没有一丝畏惧，神色更加随意。

“你究竟是谁，来我这胡言乱语，滚……”

姜知妤此刻倒算清醒。她还从未被人如此不知礼数冒犯，还是在她的大喜之日。

“半夏，桑枝！”姜知妤又唤了一声。

许是有什么事情，她们被人支开了罢。虽说，她自己都有些不能确信。

姜知妤眼底闪过一瞬的慌乱，回眸时又对上了女子的眼。她正笑意盈盈，脸上的脂粉被雨浇得略显狼狈，一步步朝自己而来。

“五公主不知道吧？圣上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而太子……则纵酒过度，已然薨逝。如今，整个公主府上上下下，恐怕只有您了。”

女子看着姜知妤一副从未经历变故的神情，又放肆着走上前，盯着她那织金团云锦制成的婚服，“这大喜的日子呀——”

从得知父皇昏迷那一刻起，她便冷下了脸。再顾不得今日的规矩，便朝着女子扇去。

女子自然始料未及，径直栽倒在地。

“你再放肆，咒我父兄，本公主定会撕烂你这张嘴！”

姜知妤虽养在后宫，但到底是皇后独女，宫里什么她没见过？

这种没有眼力见的人，自己随便寻个由头，就能像捏死蚂蚁一般简单地处决了她。

这一巴掌，倒是让姜知妤有些泻了火气。但头上摇曳作响的珠翠和起伏的胸口却仍然在表明着，她在发抖，她在害怕。

女子掌心揉了揉自己的右颊，趔趄着起身，“这是事实，公主不要气坏了身子。公主还是早些收拾吧，过不了多久，楚将军便会派人前来，他今夜领兵破城，怕是不得空与您一见了。”

姜知妤知觉得那两字分量犹如千斤，压得她近乎窒息。

破城？

楚修臣方及弱冠，就已出征御敌数次，战无不胜，手握五万征北大军，他要在自己的大喜之日做什么？

“您以为，我是如何进得来的，今夜崇安城内刀光剑影。你的成婚之时，便是皇宫破城之日。”女子并不想再解释，抖了抖肩上的雨珠，“信与否，全在公主。”

是夜，大雨泼个不停，顺着屋檐急速滑落，碎裂成迷朦的厌恶，院外偶尔闪起的电光，照得整座府邸都失了大喜的气氛。

姜知妤看着脚边踩得不成样子的朱红绸缎，以及被风雨侵虐着的灯笼，忽然觉得浑身湿透也算不得什么大的事情。

若不是有骁骑参领许昭元的表妹柳君君相告，她当真还在自己的美梦中无法苏醒。

那可是征北大将军啊，倾慕多年，她从未有过片刻的迟疑，他会勾结外族，逼宫造反。

百鸟朝凤的盘金嫁衣在未歇的雨中逐渐浸透，发髻上的镂空凤形冠也因跌落在地弃于一旁。

柳君君的只字片语自然不足为信，只是此时此刻，姜知妤的确在庭院里见不到任何人。

“殿下。”

抬首望去，面前的人身着一身大红直裰婚服，头戴银冠，腰上还系着一块墨玉，即便置身大雨之中，却依然不失往日风度，丰神俊朗，威严犹在。

姜知妤不知脸上流淌着究竟有几分是雨，几分是泪。

这门婚事，是他亲自用军功向圣上奏请的，人人都道楚修辰是那不可多得的国之良将，光风霁月。

姜知妤本就体弱，还是随从一旁搀扶着才得以堪堪站起。

“修辰哥哥，”姜知妤在雨中的语气略带着颤抖，“府里的人呢，都去哪了？”

柳君君来历不明，她并不全然相信。她要听实话，从楚修辰嘴里亲自说出的话。

侍从苏铭看着姜知妤早已在大雨中面色煞白，连忙打着圆场，“公主，雨大着，小心淋坏了玉体，还是——”

“人……呢！”姜知妤如无根飘萍，手轻轻抬起，向往常一般，扯着楚修辰的衣袖，只是这一次，语气从娇嗔烂漫，变成了委屈质疑。

“我父皇……皇兄……他们在哪里？”

没等到楚修辰有所回应，她恍惚间，便瞧见了他反手置于身后的，从不轻易离身的那把雪煞。剑身漆黑如墨，在黑夜里却仍旧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果不其然。

姜知妤如释重负般地紧抿丹唇，双目微闭，雨珠顺着她的眼睫汇聚流淌，心死般缩回了手。

她似笑非笑，“所以……都是真的？”

“哈哈哈哈……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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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风霁月：出自黄庭坚《豫章集*濂溪诗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