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第119章 山有荆 园有棘 31(1 / 1)

加入书签

从此,冯老大家里天天都是鸡飞狗跳的,听得隔壁的郑大嫂连连叹气。最严重的那次,是一个天气特别好的晴天。冯招弟记得很清楚,她们家是在朝食后吵起来的,家里的碗碟被她爹爹砸了一地。

李三娘怒极,扑上去撕咬道:“你还敢摔碗,你怎么敢?我现在才知道,你去年根本没有生病!矿场发的月钱都被你花到那个女人身上了,全不顾家里老小的死活!”

冯老太太看见自己的儿子吃亏,勃然大怒,当即放下孙子跑过去撕扯儿媳妇的头发。冯老大跺了李三娘一脚,当然,没成功。李三娘直接把他掀到地上,骑上去老拳加身。冯招弟见妈妈不敢对奶奶动手吃了很多亏,便和冯盼弟一左一右地去拉老太太的手。

老婆子根本不在意孙女儿的死活,大力一甩,把年幼的冯盼弟直接甩到了地上。李三娘从丈夫身上跳起来去保护自己的女儿,冯老大骂骂咧咧地爬起身,随手抄了个条凳朝媳妇儿头上砸去。

李三娘把小女儿护在怀里,一边给她揉后脑勺一边凄厉地诉道:“你自己在外面鬼混就算了,怎么还敢把脏病带回来!你怎么敢?你对得起我们娘仨吗?你对得起吗?”

“你他妈说谁脏呢?!”冯招弟眼里的那个姨姨原本在一边看戏,听到这话当场摔了瓜子,随手从矮桌上抓了个瓷杯砸过来。李三娘一扭一闪,先是避开了亲夫的板凳,然后又躲开了那个陌生女人的茶盏。

这一日,冯老大家里打成了一团,家里能砸的都砸了,什么也没剩下。

后面的细节,冯招弟在多年后已经记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额头在何时流起了血,也看不清娘亲奇快无比的身法。奶奶的尖叫刺得她鼓膜生疼,爹爹倒在地上,身下是好大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至此,平静了很多年的冯家湾终于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这件事严重到冯里正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连忙派儿子去县里请官差了。

官差请来后,直接将神情呆滞的李三娘锁走了,罪名是谋杀亲夫。老太太嚎了三天三夜,连宝贝孙子饿了没饭吃都没管。

没有人知道李三娘后来怎么样了,村里的姑娘媳妇儿们求到老里正那里,让他去县里打听打听李嫂子的下落。老里正被大儿子用独轮车推到城里,厚着老脸去跟一个征过粮的老伙计套近乎。那人喝了他的酒后,疾言遽色道:“你管那个刁妇做什么?谋杀亲夫,这可是恶逆!”

恶逆,指的是殴打、谋杀尊长及亲夫,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唐时,恶逆之人不分首从,一律处斩。等到明清,则一律凌迟。

李三娘在大牢里蹲了很久。

头一个月,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不知今昔何日。她并不是故意要打死那个男人的,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凌迟处死。那件事情发生后,李三娘整个人都是懵的,一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她知道自己力气大,却没想到,自己的力气在盛怒之下会大到这个地步。这一年来,李三娘固然已经不再畏惧自己的丈夫,可面对县里天神一样的官差老爷,却仍是极度惊惶无措。这导致她错过了最好的脱身机会。

之后的几个月里,李三娘终于从一系列剧变中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真的谋杀了亲夫,也真的要被凌迟。她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在被押去行刑的途中看到了一阵耀眼的银芒。

有人站在银色的雨中,对她厉声喊道:“快跑!”

青亭县出了这么一件大案,那一日聚在路边看热闹的百姓是很多的。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袭击了官差,惊得县人四散奔逃,跟决堤的洪水一样。

反应过来的官差纷纷拔刀,朝那个始作俑者围了上去。棘大夫混在百姓里,一边逃命一边利用点射催发银针,还抓住机会朝死囚抛出了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大声喊道:“快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李三娘准确无误地接住匕首,三两下斩断了自己手脚上的桎梏。这位妇人解开脖子上的枷项,最后回望了那位大夫一眼,跺了跺脚,泪眼模糊地从相反的方向逃离了原地。

从此,她将没有来处,没有归途;从此,她将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可另一方面,她也将获得自由,获得新生。这一点,是她很多年后在长江的连珠水寨里扛着大刀琢磨明白的。

那支匕首的刀柄里,还藏着一块金子和一剂药方,这个方子彻底治好了李三娘的隐疾。

冯老太自从自己的儿子横死后,日子过得格外艰难。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新进门的女人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佛爷,老太太但凡敢在她面前摆婆婆谱儿,那人能跳起来骂她三天三夜。冯老太顾忌着自己的小孙子还在那女人手里,百般忍耐。家里新添了个婴儿花销大,老太太没钱使了,就用七两银子把大孙女卖给了邻村的老光棍。

这一年,冯招弟的周岁还不满十二,但在老太太眼里却算长成了。老光棍推着个独轮车过来接人,冯招弟的手脚被绑得紧紧的,嘴里塞着块破布,脑袋上还罩着一个红帕子,什么也看不见。小姑娘跟牲口似的被绑在车上,只听见妹妹在后面拼命挣扎追赶的声音,哭着喊着要她别走。

苍茫的雪道上,两姐妹被生生分离,大的被绑在独轮车上动弹不得,小的在后面滚得浑身是泥。冯招弟的眼泪流个不停,嘴里呜呜呜的发不出声音,像是幼狼的悲鸣。

突然,独轮车猛然一顿,不再前进。冯招弟只觉得天地为之一静,无论是妹妹的哭喊,还是车轮碾在雪面上的声音,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小姑娘缩成一团,僵在小车上一动不动。就在冯招弟惊惧不安时,她恍然发觉有什么人掀起了自己的盖头,还解去了她手脚上的束缚。小姑娘抬起头,只见她和妹妹等了很久的棘幺幺半蹲在自己面前,眼睛红红的,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泪来。

“幺幺来迟了……”那人这样说着,将小姑娘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冯招弟靠在幺幺的怀里,只觉得无比温暖,无比心安。小姑娘还主动拍了拍女郎的后背,安慰道:“幺幺别哭。”

另一边,冯盼弟已经被小荆叔叔单手搂在了怀里,再不用在雪地里打滚。黄大王威风凛凛地蹲在绿豆豆的背上,黑将军正冲着那个晕过去的光棍龇牙咧嘴。

在两姐妹看来,棘幺幺和荆叔叔都像是赶了很久的路,看起来风尘仆仆,十分憔悴。

盛无崖见冯盼弟也没事了,便斜斜地瞟了黄大王一眼。橘猫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轻轻地从驴背上跳了下去。女郎把冯招弟抱起来放到绿豆豆背上,又拍了拍那个老光棍的后颈,免得那人一直晕下去冻死在雪地里。

冯盼弟紧紧地抱着小荆叔叔的脖子,生怕再分开似的,怯怯道:“幺幺……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你想去哪里?”盛无崖反问。

“我不知道……”

“你想回家吗?”

“不想。”

“那你们俩要不要跟幺幺去南海钓鱼?”女郎笑了起来:“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蓝天,还有洁白的海鸟和沙滩。”

冯招弟和冯盼弟听了这话,齐齐点头,大声地回了句:“要!”

万历二十六年,成功回到朝堂中心的李探花因强推“火耗归功”,将满朝同僚得罪得干干净净。火耗归功不止妨碍了各级官吏来钱的门路,甚至连天子都不赞成,认为这会影响国库的收入。

李寻欢咬咬牙,干脆一条路走到黑,在火耗归功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条“官绅一体纳粮”,将自己的亲朋故旧也得罪了个干净,连她亲手教出来的学生都断绝了与这位老师的来往。

官绅一体纳粮,指的是将原本拥有免税特权,且持土甚广的官员地主也编入征税的名录。

这批人,或者说这个阶层的人,原本是不用缴税或不用缴足所有的税的。用她学生的话来说,就是他十载寒窗苦读,不见得大富大贵,若连免粮这点好处都没了,那还读什么书?

李寻欢听了这话气得大骂:“这世上有的人是想读书而不得!”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官绅一体纳粮都于国于民有益。底层的老百姓从来不是拥有“资产”最多的那批人,赋税的重心原不应放在他们身上。在这样一个时代,皇帝的私库要钱,朝廷的国库要钱,军队要钱,官员的俸禄也要钱。哪哪儿都要钱,偏偏最富裕的那批人无端隐形,将所有的支出压力都转嫁到普通人身上,老百姓就算做牛做马,也禁不住这么盘剥。

尽管“官绅一体纳粮”为李寻欢引来了更多的敌人,却也令其绝处逢生。地主和士大夫固然不想缴税,可皇帝却仿佛终于想明白,泥腿子身上能榨几个钱?当然是拿这批官僚地主开刀更能充盈国库(私库)啊。

至此,万历二十六年的政治斗争一下子白热化,朝堂日日剑拔弩张、腥风血雨。李寻欢处在风暴的最中心,即便有锦衣卫护持,杀她的人也还是络绎不绝。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锦衣卫再怎么殚精竭虑,也终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那是一个明月皎皎的秋夜,探花郎再度遇刺,身边的锦衣卫死的死,伤的伤,进退维谷。

彼时,李寻欢手中的飞刀只剩一支,可围杀她的江湖高手,却还有五个。这个江湖,终归是一个卧虎藏龙的江湖,百晓生的兵器谱排不下所有人。李寻欢站在一丛野草边,手中的飞刀将发未发。

“看来我已山穷水尽非死不可了。”探花郎咳嗽了两声,长叹道:“只恨洪波未平。”

领头的黑衣人嗤笑了一声,冷冷道:“你只有一个人,却想衔石以平东海。如此狂妄,如此自大,你不死谁死?”

“这并非是我狂妄。”李寻欢苦笑道:“再难的路也是人走出来的,走的人多了,必会变成坦途。”

“李寻欢!”另一个黑衣人突然出声喝道:“天子不过是在利用你!一体纳粮之事,莫说你办不成,就算办成了,陛下将来也得杀你以平众怒!”

“无论成不成,你都注定不得好死,你走的是死路!”

“不。”李寻欢摇了摇头,坚定道:“我走的不是死路,李某只是比旁人走得稍微早了那么一点。”

就因为早了那么一点,以至于亲朋故旧皆绝,遇不上一个同路的人。

黑衣人不再废话,五把剑同时出手。小李飞刀固然例不虚发,可他们这些人原本就是死士,就算用人命填,也能取走李寻欢的性命。

无边的月色下,探花郎手中的飞刀乍然离手,将温柔的夜色撕出了一道惨白的口子。与此同时,这位朝廷大员的腋下突然掠过三道劲风,惊得李寻欢身形一顿,眼睁睁地看着三枚金针翛然而去,相继刺入了三个黑衣人的胸口和眉心。

至于剩下的两人,一个死在了李探花的飞刀下,另一个则被一名右手使剑的青年人捅了个对穿。

那个青年人的左臂早已齐根而断,后背上还绑着一个尚在睡梦中的奶娃娃,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来杀人的。李寻欢看见那人抖了抖剑身,平静地将铁剑挂回腰间,然后直直地朝她身后看去。

探花郎心有所感,猛然回头,只见如纹似练的月华里,一位女郎带着一猫一狗站在一簇淡烟衰柳前,脉脉无言。

女郎的身边,还跟着两个有些眼熟的姑娘,一个年方十六、一个十一上下,皆手持火铳,瞄准了地上的黑衣人疯狂补刀。

李寻欢看着那个女郎,突然大笑起来:“是你!”

“好久不见。”那人在月光中笑了笑,朗声道:“这不得好死的盛事,怎能少得了我们?”

后来,李寻欢才知道她在那一夜遇到的故人,刚从南海归来,千辛万苦地带回了番薯、土豆等高产作物。跟在女郎身边的两个姑娘自然就是冯招弟和冯盼弟了,她们早已放弃了原来的名姓,一个叫宝宝,一个叫贝贝。虽无武功,却将火铳模样的暴雨梨花针使得出神入化。

他们来救她的那一晚,两个小姑娘的怀里还各塞了三只奶猫,均是黄大王的后代。荆无命的左臂断在了那场与上官金虹的决战里,而青年剑客背上绑着的奶娃娃,名叫路小佳,是另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无论这些孩子有着怎样不堪的过往,如今也都可以云淡风轻地说一句“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的他们,再也不是多余的存在,而是棘幺幺和荆叔叔爱怜的宝贝。

很多年后,青亭县的矿场规模进一步扩大,周边县镇的青壮年全被吸引到了那里,热火朝天地掘井开矿。冯家湾的人因得过棘大夫的嘱咐,在地表的石炭采完后就回到村子继续种地去了,再不管外面的事。

不过,这里面也有两个例外,那就是觉大爷大儿子家的两个孙子。因矿场盘活了整个青亭县的经济,那两人长大后均陆续卖了祖宅去县里混了,成了同村人眼里的“败家子”。

大的那个,心眼不多,整日游手好闲,靠借贷度日。小的那个,不知是不是小时候被爷爷吊起来打过的缘故,倒是从不乱说话,心思深沉。然后没过几年就因抢劫诈骗蹲大牢去了。

那位给村子带来了玉米和安定的棘大夫,让冯家湾的人念叨了很久。农闲时节,村里的媳妇儿照例凑在一起演练拳脚,想让自己的力气变得更大。脑瓜子伶俐的小屁孩则被冯里正一一捉来,像小鸡仔似的在地坪上乖乖坐好背诵《千字文》。等他们将《千字文》上面的字认全了,冯里正就逼着他们去学习“药典”上的内容。

后来,冯家湾的女人们个个孔武有力,甚至还出了几个江湖高手。男人们则普遍含蓄内秀,在医药上见识颇深。

正如盛无崖所担忧的那样,青亭矿场后来的经营越来越差,官差到处抓人,要把农民强征为矿工,世世代代不得解脱。那会儿,老里正都活到一百多岁了,头发花白,又干又瘦。他被两个健壮小伙子用肩舆抬着走遍了青亭县周边的所有村落,最后咬咬牙老泪纵横道:“逃吧,往山里逃。逃过这一阵,咱们以后再回来……”

就这样,冯家湾举村迁移,拖家带口地朝秦岭更深处跋涉而去。

在老里正为同村人办完这件大事寿终正寝后,青亭县的矿弊终于激起了民变。战火迅速蔓延到了周边数个州府,最终和明末的燎原之火汇在了一起。

当大厦倾覆的那一刻来临时,站出来力挽狂澜以至于青史留名的,竟然有不少姑娘媳妇儿。

她们大多出自冯家湾。

尾声

李探花变法的终局,成败各占一半。说到底,她这次变法的后盾只有皇帝,一旦皇帝三心二意,做臣子的终归比较无力。之后,李寻欢离开了朝堂中心,领了个闲职专心推广棘大夫带回来的高产作物,和自己的表弟正式成婚。因探花郎以男子身为官多年,为了不给她带来麻烦,林诗音是扮作女儿身与表姐拜堂的。

婚后,两夫妻心有灵犀、相濡以沫,一起走过了许多风雨。

再后来,李探花连闲职也辞了,带着自己的小丈夫纵情山水,一心去寻棘大夫了。他们成功汇合于祁连山下,和三个小辈及黄大王的后代走到了里海以西,终于见到了天地之大,山河之广。

作者有话要说:因这个世界的主题是种田嘛,所以写过一年四季后,主线一动就意味着完结。

然后就飞快地完结了。

接下来的世界,是《陆小凤传奇》,需要提前预警的是,这个陆小凤不是“浪子”,而是“□□”。原著里和陆小凤滚过床单的薛冰、丁香姨、陈静静、叶灵、柳青青、江沙曼、宫主、黄石镇的老板娘、牛肉汤等人,有的会性转,有的不会,看情况啦。

还有就是,陆小凤的故事请大家养一养。因为国庆要到了嘛,那几天我得自驾回家,路很远,超级累,还得带老人去省会检查身体,完成各类长辈要求的社交,把一整年的该做的事压在七天内完成,所以可能会没时间码文。我还专门请了假打算提前两天出发,因为路上要花两天,不请假的话就太仓促了。

虽然会带着电脑吧……但是,嗐,不能指望。

-------------------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