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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夜叙谈(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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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大车回来,外加两个爷回来,这一年的八月节才有些团圆的样子,不过对于下人房的众人来说,这点团圆意头就像蜻蜓点过的水,一忽儿也就过去了。

时间来到八月底,天越发冷了,有一日傍晚天阴沉沉的,竟簌簌扬扬下了场雪粒子。

看来今年是个冷年,只可惜还不到发夹袄的时候——晴秋呵着手,趁一个大太阳天,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还堪堪能穿戴的袄子,拆了里子面子,剪出能用的棉花,又剪了一条小时候的裙子,把自己的旧袄缝缝补补,裹厚了一层。

幸亏下人房伙食不好,她如今比去年也没有长高多少,晴秋比量着“新”衣服,略微心酸地想着。

连州城在大雍的国境之北,与塌它草原只有一线之隔。每年从八月十五以后开始渐次入冬,草原上的人苦,但好赖都有牧场羊群,只要冻不死就饿不死,而住在城里的人,御寒饱腹也是大事。

连州城是朔北严寒之地,地面一尺半以下全是冻土,是以柴薪十分难得,城中不少人家仍以牛羊干粪作为取暖之物。穆府虽没有到烧粪的地步,但是冬天里,下人房的柴薪供给是非常少的。

晴秋最不喜欢冬天,可惜连州城一年的时光里有一半是冬天。

树上的老鸹呱呱叫,劳作了一天的小丫头们披星戴月回到下处,烧热冰凉的炕。

本就是伺候人的,自然没人伺候,歇了差使只得自己张罗打水洗漱,当然也有生性腌臜的,脱了鞋袜倒头就睡——刘嬷嬷教训了无数次也耐不住小孩打瞌睡,索性由着去了。

晴秋和紫燕借着炉子坐了锅热水,擦洗一番,又叫焕春沾光,烫了脚。

及至戌时三刻,正该就寝,刘嬷嬷走到屋檐下,肃声嗖了嗖嗓子,一屋子小丫头噤若寒蝉,自发吹熄了灯。

却等到她走远,闭眼佯装睡去的女孩儿们全都轻手利脚地翻身坐起。

焕春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截儿蜡烛,小心点上。

嘁嘁喳喳的声音也渐次响了起来:

“木梳呢,谁看见我木梳了?”

“大伙儿,你们知道前阵子满府嚷嚷着抓内贼,今儿竟真给抓着了!”

“紫燕姐姐,你的头油借我使使?”

“喂……你压着我肚兜了!”

“都轻点声儿!嘘——”紫燕从妆奁匣子里翻出一罐儿头油,丢给那半夜里梳头的小丫头,向窗外努了努嘴。

众人立时收减了声量,各自忙碌,有梳头抹脸的,有吃零嘴的,也有讲闲话逗闷子的……小小一间侍女窝铺,被一萤灯火笼着,宛如世间最嘈杂却又最静谧的所在。

小丫头们镇日劳作,甚少有闲暇功夫捯饬自己,都是年轻女孩儿,哪个耐得住这份枯燥寂寞?

所以夜里宁可少睡一半个时辰,也要忙活些的。

晴秋也一咕噜从被窝里爬起来,往那包袱里找出旧日里做了一半的棉鞋,顶针有点小了,勒得手指生疼,咬牙戴上,又眯起眼睛认上了针。

紫燕把灯往她跟前挪挪,晴秋摆手,示意还是将这截短得可怜的蜡烛放到屋子中间——这府上什么东西都是有份例的,比如蜡烛,比如棉线,很多时候不够使,都是她们自己攒钱买。

焕春一面吃白天里攒下的零嘴,一面凑近了看晴秋做鞋,瞧她针脚细密扎实,不禁艳羡道:“晴秋这手艺,都赶上柜上卖的了!”

这话别人还没怎么,晴秋自己先一口小银牙咬断了棉线,眉眼弯弯笑道:“若真有那造化,我也不当侍女,趁早去柜上,或当个傔人,或当个跑堂,也顺心得多呢!”

“你当了傔人跑堂,还在咱们穆府呗?”

“那怎么?还在穆府,就跟着三老爷做事,明公正道,想来也不会短我的。”

“瞧瞧你那志气!”焕春点着她鼻子,笑道:“若出了这宅门,天大地大,何苦还要当碎催?怎么不想想当个员外,或者秀才,再不济当个撩闲的公子哥儿也成呐!”

晴秋抻了抻布角,随意道:“咱们就是这个命啦,员外秀才是那么好当的嚒……”

再者,这是晴秋的实心话——做侍女顶天了能怎么样呢?她又不承望伺候主子老爷,就算是熬到了年纪发放出去,也得挨得住磋磨。倒不如去柜上当个长随跟班,同样是勤快一点,聪明一点,就不愁没来钱的路子,起码强过在这四面墙里打转!

紫燕很明白这份心,也叹道:“是呐,托生成女孩也就罢了,还被卖进这府里,哪里还能希求更多呢。”

这简直是每晚夜谈惯例,焕春很不耐烦听这个,忙制止道:“打住打住,每晚都来这么一遭,耳朵都起茧啦!”

然而这却是最有共鸣的话题,哪里打的住。

当下便有一个小丫头道:“是呢,托生成女孩也就罢了,谁不想当主子奶奶,偏生被爹娘卖进这牢坑里,还是下人房,除了不到田庄上种地,什么粗使活计都干的,欸!”

穆府的规矩,一般签了活契的仆按惯例都是放到下人房的,当几年粗使丫头仆妇,过了年限便放出去。

一通话说得,屋子里隐隐有啜泣声,连焕春脸上也晦暗起来,紫燕更别提,别过头抹了把泪。

“唉呦!”晴秋忽儿叫了一声,她年纪虽不大,却也是入下人房三年的老人了,当下几个小丫头都赶着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叫针扎了一下,常有的事——”

待众人要来看时,她却将手缩在背后,终究没教人瞧见,笑笑闹闹,到底是将话头岔开了去。

这会子,梳完头的小丫头站在地上,央着众人看她弄得怎样。

她叫怜儿,生得细骨伶仃,穿洗得很旧的十样锦夹袄,两只遭过罪的小脚戳在地上,像支棱着的两根棒槌。

“唔,”焕春倒在被卧上,一向快人快语,“病恹恹的,难道你仿的是西施?”

紫燕也学她回杠了一句:“唉呦,你还见过西施?”

她两个顺势笑骂了两句,末了紫燕道:“嗯,依我看,怜儿这个打扮……”她话到嘴边留半句,促狭地笑了笑:“倒像是一个人!”

“废话,难不成像猴儿?”

一屋子人哄笑抢白,那小丫头听了,立时垮起个脸,瘪了瘪嘴。

晴秋也抬起头,见怜儿抚着头发,端着肩膀的架势,确乎有那么一点像某个人——

她心里讶异了一下,忙按住没说,反倒是焕春脱口而出:“唔,倒像是三房张姨娘,嗐,怎么像她?”

大家一听这话,都生了兴致,便凑趣让怜儿转了个身。

别说,这一转身,乌发堆叠,瘦伶伶的骨架子,确有三分姨奶奶的影儿!

那怜儿原本倒不是想扮作谁,听了众人的话,不免脸上也有些得色。

却听焕春冷嗤一声,讥讽道:“学谁不好,偏学她?一个姨娘有什么值得仿效!”

有人却不服,头一个便是紫燕,回顶了一句:“姨娘怎么了?谁又不是生下来就是姨娘!况且她生得好看,一个髻儿罢了,怎就不值得仿效?”

焕春笑道:“我因知道上月你往燕双飞送秋收菜,张姨娘夸你一句‘伶俐’,你便认作了针,事事都要维护她。可叹你一个小丫头,她可叫得上你的名儿?又知道你是哪个?”

紫燕噎了一下,真格论起嘴把式,她是万万不及自小就读书识字的焕春的,睨了她一眼,背过身不予理会。

老好人晴秋又拉起架来道:“为这个吵嘴,多没意思。”

紫燕却同她认起真:“甭想着当老好人糊弄,你也说说!”

说什么?晴秋停了针黹,要她说,甭管是姨娘还是太太,于她都是主子,是主子那就是竹竿打月亮,挨不着边儿。

更实心的话也有,他们——穆府里这些大小主子,同当初典卖她的那个牙婆也没甚两样,都是与她这等草芥隔心隔肚皮的,她够不着,也配不上评说。

晴秋思忖半晌,索性道:“刘嬷嬷说了,张姨奶奶是真人不露相,不过呢,咱又没见识过,不好说。论真格儿的,她管家这些年倒是从没克扣过咱们,燕双飞更是连下人房都少使唤,起码这上头没说的。”

众人也都连连颔首,下人房成日家的都和各房主仆打交道,唯独张姨娘那屋里最少事端,有些小丫头连那院门还没踏进过呢。

做奴婢的嚒,钱多事少的主子自然是好的。

焕春嗤一声道:“她要真那么有本事,何妨给人当姨娘!也罢了,一屋子小丫头,兴许有一半想给人当姨娘呢!”

“欸,焕春姐姐,话可不是这样说……”小丫头们臊的臊,恼的恼,纷纷出言。

紫燕明悟,笑道:“你是对‘姨娘’有偏见,我们不与你理会。”

什么“你们”、“我们”,倒竟成一国的了,焕春心里不忿,越发道:“哪有姨娘管家的?你上外头问问,谁家像这家里似的,没个章法!也就是眼下几个太太不中用,无人主持中馈,等再过两年清哥儿娶妻,府上有了长孙媳妇,看她还能手掐把攥到几时?”

这话说的也是。

府里大太太今年都快五十岁的人了,镇日只晓得歪在炕上和老太太一起吧嗒吧嗒抽水烟,大半辈子稀里糊涂,一问三不知;二太太倒是猴儿似的精明,也曾管过内宅,只是没两年便败尽官中财产,还三五不时克扣下人月钱;三太太嚒,那就是个不出屋的小姐,只顾着绣花,压根不睬世事。

晴秋又打起圆场:“也罢了,快别说这个,主子们的事与咱们丫头子有什么相干?怜儿快上炕来!对了,先刚谁说抓贼的事儿来着,到底是怎样?”

“我我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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