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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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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一个遗愿未完成,恳请贵妃娘娘代劳。”

后半夜,沈莺歌不再梦魇了,竟是梦见原身。

原身眉眼仍旧忧郁怅惘,但立在自己面前时,像一截清瘦的松,神情透着一股凛然的孤勇,与沈莺歌初见时有些很大的差别。

沈莺歌道:“什么遗愿?”

“我的衣箧最底下,有着一封未送达的信,请在后日酉时,帮我交至洲桥夜市宁禧酒楼,接头暗号是‘三两花酒,一斤鳟鱼’。”

只一句云淡风轻的嘱托,沈莺歌蓦然惕觉原身的身份不简单:“你是何人?”

“这封信只能娘娘一人去送,绝不能假手他人。”

原身嘱托毕,会心一笑,“我是带着任务嫁入谢家,但我终究身子骨弱,加之智谋不足,在船上中了歹人下的毒,不得已,才托梦给娘娘。我的一切身后名,就委托给娘娘了。”

沈莺歌还想继续问些什么,原身朝着她鞠了一礼,然后遁入了深渊般的黑暗里,杳杳无踪。

翌日朝暾时分,沈春芜恍恍惚惚睁开了眼。

扑入眼睑的是男人的一截冷白脖颈,她微微僵住,视线堪堪上挪,近在咫尺处是谢瓒冷峻的侧容,温热的被褥罩在其上,一股清冷的雪松香气拂上了她的鼻子,两人气息相交,很悱恻的感觉,但又透着一股子惊悚。

那些铺成楚河汉界的月儿枕,不知怎的纷纷落在地上,她手臂搂着谢瓒的腰,足踝也大大落落地缠在他腿上,睡姿要多狂野就有多狂野。

沈莺歌简直头皮一炸!

她的睡相素来是极好的,上辈子老皇帝专门画过一副她就寝的场景,夸赞她就寝时姿容娴静楚楚,怎的今日沦落成这般……

沈莺歌一下子缩回了不安分的手脚,身躯朝后倾,殊不知重心不稳,连人带被滚落床下!

这一摔声闹得动静不小,惊动了以冬,她迅疾赶来,将沈莺歌搀扶起来,忧心忡忡道:“夫人可要紧?”

沈莺歌摇摇头,视线却投向了枕边人,跟这厮躺在一起,夜长梦多——上半夜她一直被看不见的未知恐惧追逐,下半夜她还梦见了曲阳侯府的嫡长孙女。

——等等,原身好像给她委托了一个任务。

以冬伺候她梳洗后,沈莺歌一晌回忆着梦中的情状,一晌徐徐入了耳房,将衣箧从橱柜里拖了出来,将信将疑地翻寻着。

原本以为是个荒诞的梦,不足为信,直至一盏茶的功夫后,沈莺歌竟是在最底下寻到了一封信札。

凛意攀上了她的眉心,她端详着这封信,信封没有任何内容。

沈莺歌拆了信,原身委托她送信,她总该知情信里头写了什么。

「西巡计划已成,下个目标:毁苍龙」

言简意赅一句话,让沈莺歌微微蹙眉。

她对“西巡”二字并不陌生,谢瓒陪小皇帝西巡平乱之时,身负重伤,迄今为止昏厥不醒。

偏偏原身说了“计划已成”,难不成……

沈春芜脊椎骨攀上了一层冷湿的虚汗,攥着信纸的手,添了一股紧紧的攥力。

原身到底是什么身份?目前为谁效命?为何要与谢党对立?

苍龙又指什么?

梦里一律没有交代。

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点,原身根本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毒死的,那下毒的凶手是谁?

仲春?曹嬷嬷?还是另有他人?

那个一心要谋害她的人,看到她嫁入谢府,活得好好的,势必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沈莺歌忙将信装回信筒,压拢回衣箧底层。

原身交代,这封信,只能沈莺歌亲自去送。既如此,这件事绝不能让谢瓒知道,上辈子跟他斗智斗勇落了个惨死的结局,这辈子沈莺歌绝不想重蹈覆辙。

——可是,真的要去送这封信么?

沈莺歌做不出决断,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寝屋里,用过早膳,曹嬷嬷带来了一个汤姓的嬷嬷,汤嬷嬷以后就在长汀院管事了。

沈莺歌在檐下弯着眼,笑了笑没有推拒:“今后都要多仰仗嬷嬷指点了。”

她礼数周全,不论举止还是气度都是极好的,汤嬷嬷眼底掠过一抹惊艳,心中悠悠一叹,这沈家的大孙女当真是仙姿昳丽,容色惊人。

虽说瞧着病弱了些,但仪容和气场,却丝毫不逊于她所见过的谢家各房女眷。

沈莺歌吩咐以冬递来赏钱时,汤嬷嬷掂了掂重量,嘴角笑意殷勤了些,当下一番推拒又接纳,去荣秋堂请安的路上,适时跟沈莺歌说了下长房的情状。

长子谢栩是谢瓒的父亲,进士出身,娶江左贵女卢氏为妻,后掌执江南钱粮盐铁转运之事,素有官声和文名。

奈何谢瓒亲缘浅薄,谢栩与卢氏很多年前在一场水疫之中先后患病去世了。

家主不近女色,御下极严,加之常年在外公务,长汀院空旷得针落可闻,这也直接免去了沈莺歌与公婆公爹打交道的忧扰。

“对了,昨夜云中楼的二房大娘子发了一通脾气呢,据闻是那二少爷吃花酒吃得不省人事,少夫人待会儿莫要去触二房的霉头。”

汤嬷嬷后面又叙说了什么话,沈莺歌没仔细听,她只是有一种很割裂的荒唐之感,长汀院氛围孤寂惨淡,但她出了院头,便能感受到各院的热闹光景。

谢瓒以家主的身份,孤独地生着病,各房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带来的荣华富贵,从昨午到现在,也没一个来探病的人。

沈莺歌心中嘲讽道,谢瓒,你这位当家做主的,也混得不如何。

曹嬷嬷搴起簟帘通禀少夫人到了,沈莺歌款款迈进主屋,嗅到了一淡淡的佛手香,那原本融洽欢扬的谈笑声,一下子戛然而止,好像沈莺歌拿了一把剪子,咔擦一声,利落地剪断了众人的话线。

满屋的人,一道道复杂的视线俨如飞来的箭簇射满草船,扎得沈莺歌如芒在背,但她上辈子已然见惯了大场面,应付谢家各位长辈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谢老夫人靠在大引枕上,端坐在罗汉床,正听着二房夫人说话,见沈莺歌来,就住了话头。

沈莺歌敬了茶,取出两个红封,自己一份,谢瓒一份,递与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也是一脸和善,拉住了沈莺歌的手,让她在自己的左端告座,一晌将红封递予她手上,愧然道:“瓒哥儿身体不虞,劳烦你多照顾了,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务必要同我说。”

“什么委屈,都能给您说吗?”沈莺歌果真露出委屈的模样。

谢老夫人以为这是简单的客套,下意识点了点首。

沈莺歌执着团扇半掩着下半张脸,问:“请问,谢瀛是哪位?”

二房夫人王氏的脸上,晃过一瞬的忌惮。

各房女眷和少爷也纷纷看向了被点名的当事人,谢瀛本来请完安,预备跟其他少爷去国子监,当下猝然顿住步履。

众目睽睽之下,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是我。”

沈莺歌嗓音柔弱了几分:“昨午,你到长汀院说我夫君快死了,让我考虑要不要委身,因为你担保自己是未来的家主。”

停顿片晌,她抬眼直视:“我已经考虑好了,特来给你一个答复,以老夫人与各房夫人为见证。”

原是祥和的氛围,顿时跌入一个极其诡异的寂静之中,紧接着,众人不断交换眼神,响起了刻意压低的论议。

谢瀛整个人愣住,缩着头没有说话,倒是王氏拍案而起:“答复什么答复,甭血口喷人!沈氏,你真是反了天了!”

因是恼羞成怒,王氏嗓音夹了几分锐利:“瀛哥儿为人清正,克谨守礼,倒是你,刚入谢家的门,不仅蛮横无礼四处撒泼,还蓄意栽赃勾搭!”

沈莺歌看向了王氏。

妇人着深青对襟锦绸袄子,丹凤眼,高颧骨,看起来是个泼辣剽悍的狠角色,旁人说一句,她能顶上十句。

上辈子沈莺歌说不定真的会跟她斗嘴上八百回合,以自证清白。但如今,她懒得浪费精力在这种低阶的口舌之争里。

只用一句话堵着了王氏的满腔恼火:“谢瀛落下把柄在我手上,若我捅到国子监,二夫人以为如何?”

蛇打七寸,王氏没忍住情绪,厉声呵斥:“你敢?!”

此话一出,她意识到自己出了岔子,这一句话像是警告,那岂不是侧面印证了谢瀛真的干了那腌臜事?

身正不怕影子斜,假令谢瀛啥也没做,清清白白,那么王氏自然不怕沈莺歌会拿出什么证据,但今刻,王氏心底子是发虚的。

王氏咬碎银牙,央求般看向了老夫人,老夫人慢慢转着腕子上的檀木佛珠:“瀛哥儿年纪还浅,不懂事儿,你当长辈,姑且教导他礼数就足够,何必处处较真,损了谢家和气?”

这是谴责沈莺歌小题大做了。

沈莺歌心下冷哂,老夫人方才不是还说受了什么委屈,尽管为她做主?

如今拉偏架,偏帮着二少爷,这算是帮亲不帮理了。

沈莺歌斜睇了谢瀛一眼,他似乎知晓自己占了底气,挑衅地看回她。

沈莺歌点了点头:“我既是长辈,那从明天开始,请各房来长汀院请安。”

顿了顿,她盈盈起身,左腕扬起,抚了抚左侧的云髻,低着眼对老夫人道:“且外,我身子惫懒,每日给您的晨昏省定,就免了罢。”

一番话,不仅谢老夫人、王氏、谢瀛,包括屋内所有人,都诧了。

这个新妇看起来娇弱可欺,话语都轻轻细细的,何曾如此狂悖嚣张过?

但这一刻,没有人主动驳斥。

谢老夫人礼佛,本来就不想让孙媳妇日日来请安,但自己提的跟别人提的,终究是两种性质,这让她脸上的和善淡了几分。

王氏眼底露出一股子阴鸷,她可真是小瞧对方了。她忍不住看了谢瀛一眼,谢瀛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沈莺歌自然不会管这些人的心思,顶着一众复杂各异的目光,略略行礼就离开了荣秋堂。

回到长汀院,以冬递上一盏解渴的清瓜茶,道:“夫人,二房欺人太甚!今后跟咱们怕是不会善了,万一他们要来夺二少爷的把柄怎么办?”

沈莺歌小酌了一口,笑:“我没有把柄。”

以冬震住,很快反应过来,低声道:“夫人是诈了他们?”

“兵不厌诈。”沈莺歌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茶盏,“没有把柄,那就创造把柄。”

以冬虽然不大听懂沈莺歌的话中深意,但露出钦佩的神情,她觉得夫人跟以往完全不一样了。

放在以前的曲阳侯府,被各房亲戚找麻烦时,夫人总是低声下气地认错、隐忍,从不敢反抗,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她病弱窝囊,没骨头,拿她当个软柿子捏。

如今好了,夫人脱胎换骨,这接下来的日子,才不会那么难熬了,从此也有了越过越好的奔头。

今夜是嫁入谢府的第二夜,热水备好,画屏围上,沈莺歌褪了襦裙,走入了一片腾腾蒸汽里。

按理来说,汤浴是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是以,沈莺歌听到汤水里传来了一阵嘶嘶的吐息声,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是,随着嘶嘶声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她的视线拨开重重水汽,只一眼,悉身血液凝冻成霜。

汤池里怎的会有一条绿色蝮蛇?

蛇头如蒲扇朝两侧张开,褐色眼瞳阴毵毵地盯紧她,张开尖锐的毒牙,作势要猛扑过来!

有人要谋害本宫!

沈莺歌吓得脸色苍白,慌乱地从汤池里纵跳出来。

奈何,她迟了一步,右腿上钻进来一阵剧痛!

沈莺歌疼出了泪,咬紧牙关,抓起画屏上一件雪色单衣,一边匆匆披上,一边离开濯房,朝着廊庑下跑去。

节骨眼儿上,以冬和汤嬷嬷居然都不见了踪影,沈莺歌屡呼不应,心律狂跳,下意识跑去寝屋——天知道,她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道身影,是那个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的男人!

沈莺歌又不敢跑太快,就怕毒素在体内迅速蔓延。

眼看跑到寝屋时,迎面却撞上了一道人影。

“嫂嫂,大夜晚的,穿成这样单薄,是要去勾搭谁?”

少年居心叵测的含笑声,从廊庑尽头的黑暗里传出来,如另一条更阴险的蝮蛇,蛰伏许久,突然蹿出来,一下子围剿住了沈莺歌的去路。

沈莺歌心中悲喜交加,白昼的激将法成功了,谢瀛这个蠢货今夜果真上钩,但沈莺歌也受了暗算,身中毒伤,凭她一己之力,怕是奈何不了他。

“嫂嫂,你别逃啊,逃是没有用的,”谢瀛在她身后步步紧逼,馋涎的目光流量在她的玲珑腰身,“今夜,没有人会来救你的,你就认命吧。”

沈莺歌步步后退,指甲掐入肉里,求生的心欲汹涌作祟,她不想死,更不想折陨在这个卑琐顽劣的人手上!

她不假思索地往寝屋逃去,刚欲翻身锁上屋门,却不想一只肥厚的手伸过了过来,卡在了门缝中央,紧接着粗暴地将屋门掀开了去。

不知是不是毒素起了效用,沈莺歌足踝泛起了一阵剧烈的痉挛,被那一股重重的掀力撂倒在地。

她站不起来,奋力朝前爬,欲去取谢瓒的佩剑,但下一息,就被人捞住了足踝!

沈莺歌太阳穴突突直跳,红着眼眶颤声道:“放手!”

“嫂嫂,你的脚可真软啊,生气的样子也真好看,让人如此着迷。”

沈莺歌绷直了身躯:“家主就在里面,若被他撞见,你必定会生不如死。”

“被他撞见又如何?他身中剧毒,又是个残废,空有一身官职虚张声势,根本撼动不了——”

谢瀛嘚瑟地叫嚣着,刚一抬头,浑身一颤,话头湮灭在了深邃的恐惧之中。

远处的拔布床里,不知何时坐起了一个人。

沈莺歌觉出端倪,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男人一身绯袍,静静坐在空旷的黑暗里,虽是靠坐,但腰背直挺。一双眼神平静,有些漫不经心,如密不透风的冰层,根本无法觑见底下藏了多深的情绪,却带来摧枯拉朽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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