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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寒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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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皇帝今日会如此心平气和,没有直接斥退五皇子,甚至愿意去看他准备的寿礼。

不过转念一想,以五皇子如今的身份地位,又能备出什么贵重精巧的礼呢?

侍奉御前的内监总管高平闻声立刻步下高台,快步行到谢怀琤面前,恭敬俯身,双手接过寿礼,再呈给皇帝。

不同于旁人所备寿礼的富丽,谢怀琤的礼显得格外单薄,不过是一只半新不旧的纸卷,当中系了根褪了色的红绳。

透过那单薄的纸张,隐约可以看见墨痕。想来是他身无旁物,只能勉强写一幅字献上。这样的一幅字,对于天子而言,实在是太过寒酸和不妥。

六皇子面上显出鄙薄之色,碍于皇帝尚未开口,亦不敢造次。太子面色平淡,只静静瞧着。

皇帝抬手解开红绳,缓缓展开卷轴,发觉这是一幅谢怀琤亲笔写就的贺寿诗。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他凝眸看下来,神色波澜不惊,似乎对这上头的内容并无任何感觉。然而贵妃离得近,却清晰地看出他眼底的怀念之色,仿若坚冰悄然融化了一角,竟还显出了几分身为人父的慈爱,不由得面上一冷。

御座之上许久不曾有动静。众人深知谢怀琤尴尬的身份,也无人敢轻易出声。

谢怀琤沉默地跪着,微微前倾着身子,目光落在面前那华贵的地毯上。他面色淡漠,仿佛对皇帝的任何反应都能坦然接受。

“起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淡淡,不带任何情绪,却足以让众人讶异不已了。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宫宴上,若是谢怀琤被准许出现,皇帝对他要么是视而不见,要么是满脸厌烦,从未像今天这般心平气和。

姜清窈心底亦是惊讶,暗自思忖不知何事让皇帝忽然换了态度。她回想着方才那江南丝竹之音,难道竟是因为那柔婉的曲调勾起了皇帝心中的旧忆,令他忽而念及昔日旧情,才会对这个冷落已久的儿子生起了一丝怜悯?

她心中思绪起伏,抬眼见谢怀琤已经起身,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脊背挺直,却并未直视天颜,因而也没有看见皇帝望向他那复杂的眼神。

皇帝素来是威严的,眉骨高耸,眼神肃然,不笑时,那双眼睛会透着凛冽的寒光,唇角向下捺着,随意一眼便能让人如坠冰窖。然而此刻,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却意外地没有浓重的厌恶,反倒是一种带着怔忡的漠然。这般眼神原不该出现在帝王身上,可姜清窈看得明白,那分明是一种怀念。他就那样扫视着眼前的这个儿子,似乎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仔仔细细看过。

许久,皇帝低低咳嗽了一声,嗓音微微沙哑:“坐吧。”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这句话纵然只是一句寻常的话,但却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此种场合。御座之下的众人虽沉默着,但面上俱是惊愕。要知道,皇帝对谢怀琤这般平静实属难得,如今竟还这般温和地赐座,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此情状,不禁让人猜测:莫非谢怀琤做了什么事,才会让皇帝转怒为喜,重新对他关怀起来?

姜清窈心头微微一跳。倘若圣心转圜,那么谢怀琤往后应当能够好过一些吧?他从前那般备受欺凌的事情,大约就不会发生了。

这个念头刚在心上闪过,耳边便听见贵妃的声音:“陛下,宫中还排了几出戏尚未演,不知陛下还看不看?”

皇帝回神,随意地点点头:“既然早些时日就排好了,便演吧。”

贵妃招来宫人,吩咐了几句,那人很快退下,不多时便领着妆扮后的伶官款款上场,轻声曼语唱了起来,谢怀琤便顺势退了下去。

几出戏正喜庆洋洋地唱着,皇帝却面有疲态,想来是热闹了一整日,有些倦怠了。因而,他只阖了眼,慢慢抿着茶水,懒懒地听着那婉转唱腔。

姜清窈咀嚼着点心,专注地看着那些伶人挥袖踏步。她饮了口茶,略略缓了缓,正欲再拈起一块糕点时,偶一侧头,却见上首的皇帝忽然冷了脸色,全然不复方才的温和。

此时伶人已演完了一出传统的贺寿戏,换了一出轻松惬意的戏,正唱着几句词:

“烟雨袅袅落小亭,恰柳边人初立。”

“却逢那双飞燕,看那人羞掩了芙蓉面。”

曲调轻快,韵味悠长,这本是一折许多皇家贵族之人爱看的戏,然而皇帝的面色却随着伶人的唱腔而愈发阴森,仿佛山雨欲来。

待这一曲唱罢,伶人们尽数退下。皇后率先起身,按着旧制,领着所有人一齐拜倒,齐声恭贺皇帝万寿之喜。

在山呼般的祝寿声中,皇帝面上却毫无喜色。他阴沉着面色,慢慢看向了站在最末的那道身影。少年随众人一道开口祝寿,那墨色的眉和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下弯出一道弧度,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烟雨袅袅,小亭初见......他眼前恍然出现了一张芙蓉面,柳眉微弯,杏眼如水,顾盼间笑意盈盈,含羞带怯,令彼时的他心旌摇曳。

然而眼前画面忽转,他再度看去,那张芙蓉面已经没了笑意,眉蹙春山,盈盈粉泪,只抿唇看着他,一言不发,带着倔强。原来,这么多年里,她的目光从未落在他身上,而是看向那朦胧烟雨的江南小镇。

他贵为天子,却也无法强逼她看向自己。

惊涛骇浪般的怒意与不甘涌上心头,皇帝闭了闭眼,攥紧了手边的酒盏。

众人贺罢寿,一齐起身。按照往年,此时皇帝便会喜上眉梢,接着说几句话,再赏赐下各种物件。然而此刻,皇帝却久久没有出声。

姜清窈低眸盯着自己裙裾上的花纹,那丝线绣成的纹路在殿内明晃晃的灯火映照下,看久了有些眼前发晕。她阖了阖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觉得今晚似乎有些醺醺然。

略微迷蒙的神思被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醒。众人俱是一惊,抬头看向上首,却见是皇帝手腕一翻,将一只酒盏掷在了地上。那酒盏顷刻间摔得粉碎,溅了一地的碎瓷片,只震得众人勃然变色,纷纷跪倒。

在一叠声的“陛下息怒”之中,皇帝抬手指向了那个人,面色如寒霜。

“你,”他冷冷开口,“出去。”

“朕不想看见你。”

连同这番话一同落地的,是方才谢怀琤献上的寿礼。那卷写着他字迹的纸被随意丢弃,纸张边缘大约是被人用力攥住,已然出现了撕扯开来的痕迹。姜清窈没法回头去看谢怀琤的模样,只能低垂着头拜倒在原地,耳边听见少年沉闷的一声“儿臣遵旨”,随即是衣角拂动的簌簌声,他上前捡起那残损的纸张,重新用红绳系好,这才缓慢地转身离开,没有片刻停留。

他经过身畔时,姜清窈忍不住侧眸看去,却只看见了他握住纸卷用力到泛白的手指,以及藏在衣袖下裹着纱布的手腕。她恍然记起,前几日在萤雪殿,似乎听人提起过,五皇子这些日子似乎执笔太过,牵动了腕上旧伤,以至于连翻动书页都有些吃力。

她知道,以谢怀琤的困窘,这幅字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好寿礼。还记得从前,夫子曾夸赞过五皇子擅诗文。他自幼便能出口成章,常写诗作赋献给皇帝。那时的皇帝会万分珍爱心爱的儿子所写的一切字迹,而今日却将之弃若敝履。

这般急转直下的局面让姜清窈一时间愣怔。她不明白,不过片刻之间,为何皇帝的态度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她仔细回想着方才的一切,却依然理不出头绪。

眼看着谢怀琤已经退下,皇帝却犹自恼怒不已,放在御案上的手紧握成拳。一旁的贵妃柔声劝慰着,才逐渐让他平静下来。

姜清窈怔怔立在原地,觉得方才好似一场梦。皇帝对谢怀琤的悯意如天边的流云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姜清窈在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今日亲眼所见,她终于意识到谢怀琤的处境几乎不可能改变了。

此刻,皇帝的神情依然有些难看。他盯着脚边那一堆碎片,愈发恼怒。万寿这样大喜的日子,他却如此大动肝火,还摔了酒盏,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心头不快,不似好的兆头。

贵妃在此时恰当开口,语带笑意:“碎碎平安,岁岁平安,陛下往后定会龙体康健,福泽万年的。”随着她的话,众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皇帝转怒为喜:“还是爱妃的话最合朕心意。”宫人很快上前,将满地狼藉收拾干净,又奉上了新的酒盏。皇后便率先敬了他一杯酒,这才将此事慢慢揭了过去。

隔着重重人海,皇帝的面色渐渐趋于平静。他身畔,一身华服的贵妃悄然低了头,抿去唇角那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

宫宴间隙,姜清窈觉得有些头晕,便悄悄和母亲道了声出去醒酒,这才起身离开了大殿。片刻后,太子谢怀衍亦不动声色起身,状似无意地沿着殿下回廊走了出去。其时殿内正在上演一出新的歌舞,而下首众人不时有外出散酒气者。皇帝正看得出神,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正华殿后有一处亭子和一小片密密的竹林并小花园。此时晚风带着寒意,激得姜清窈身子一颤,忙裹紧了衣裳。

微云跟在她身畔,小声道:“姑娘当心着凉,还是莫要久待了。”

“放心,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罢了。”姜清窈呵了呵双手,踩着园子里的石砖一步步走向那亭子。忽然,她觉得脚底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不由得好奇低头。

她缓缓移开脚,却发现是一张被揉搓成团的纸,边上还有一根褪了色的红绳,正被这风吹得险些飘远。姜清窈一愣,下意识弯腰捡起。

她将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抚平,一目十行地看下来。那熟悉的字迹让她意识到,这正是被皇帝随手扔下的那首贺寿诗,出自谢怀琤之手。

他的字,她一向认得。姜清窈记得,从前谢怀琤的字多飘逸潇洒,而如今却多了些沉郁苍凉,想来是数年的宫廷生活已将少年意气消磨殆尽。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那末尾的“留待年年献寿看”,笔划收尾处似乎留有余地,他在写下这首诗时,是不是还抱着些许的期盼,今日父皇会看在万寿的份上,不再像平日那般对他?

方才皇帝听了那江南曲调,也是动容了的。毕竟,昔日的秋妃便是江南人士,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那韵味。皇帝曾对她那般痴情,今日那神色,分明是还念了些旧情,甚至还和颜悦色允了谢怀琤上前献礼。要知道往年,他根本不会多加理睬。

可后来那出戏曲,究竟是什么唱词触了皇帝的逆鳞,才会让他陡然变色发怒?姜清窈不知其中内情,也不知为何皇帝会对秋妃那般绝情。她看着那纸张,许久才动作轻柔地卷了起来,重新用红绳系好。

她知道,谢怀琤一向爱惜自己的笔墨,但凡是他写过的字和文章,他都会珍重收好。而今日,他大概也是一时神伤,才会将这纸张泄愤似的揉成团丢在这里吧。

姜清窈刚将纸卷藏进袖中,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眼,见一个高大清瘦的黑影正低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隔着冷冷夜色,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透着万分焦急。

一轮银白的月浮上夜空,稀薄的月光投在地上,映出两个逐渐靠近、融在一处的人影。那黑影一步步接近,看见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悄然与旁人重叠,不禁霍然抬头。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姜清窈口唇微动,正欲开口,却见谢怀琤很快转开了目光,抬步避开了自己,从身畔擦肩而过。

他继续低着头,微微弯着腰找着什么,神色虽是惯常的平淡,但眼底却不由自主泄出一丝焦急。

姜清窈意识到他在找什么。她心头一叹,轻声道:“五殿下,你是在找这个吗?”

谢怀琤顿住步伐,背影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莹白的月光映衬下,少女向着他伸出手。方才被他一时激愤揉搓成团扔下的写着贺寿诗的纸张,此刻正静静躺在她手心里,甚至连那根和他本人一样破旧的、无人会多看一眼的红绳也被妥帖系在了纸卷外。原本皱巴巴的纸张被她抚平,一切都如最初一样,仿佛是他刚刚写完贺寿诗后,小心系好收进衣袖里的模样。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着,弯出一个弧度,将那张纸卷珍重地护在手心。月色下,他甚至看清了白色的纸张表面沾染了些许污泥,她却毫不在意,以一个珍惜的手势,将它原原本本地递给了自己。

他眼底忽觉发酸,情不自禁低了低头,却正巧看见她裙裾之上系着的宫绦。那熟悉的花色和样式让他登时愣住,潮水般的旧忆顷刻间涌入脑海,激荡起连绵不绝的情绪。

谢怀琤喉头轻微一哽,许久不曾言语。夜风拂过她的鬓发,扬起几缕乌油油的青丝,在风中摇曳着,飞扬着。他的心里仿佛也吹起了一阵狂风,有什么细碎的心思蔓延开来,如离离原上草一般肆意疯长,扰得他心尖发涩。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横亘。姜清窈等了许久,却不见他的反应,便又向前了一步,柔声道:“五殿下,方才我无意间拾到了此物,想来应当是你的。”

“我记得你一向爱惜自己的字作,便想着暂且收好,待来日还你。不想你就在此处,正是巧合了。”

“请殿下收好吧,”她顿了顿,道,“即便......它没能在今晚的万寿宴上得到赏识,但也是你的心血。若是草草舍弃,岂不是可惜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清窈终于看见谢怀琤眸光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来。

他慢慢伸出手,眼见便要接过那纸卷。

姜清窈松了口气,正要再递过去一些,却陡然愣住。

少年迈步行至她身前,两人顷刻间呼吸相闻。他的手心滚烫,带着迫人的热度和力度,隔着衣袖牢牢地、不由分说攥住了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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