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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约定(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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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渐渐侵蚀天空。

何茂丘僵坐在书桌前,垂眼凝视手中的书信,整个人如同一块木雕。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起身去点燃烛火。晕黄的火光跳跃一下,终于给何茂丘苍白的面色添了几分暖意,何茂丘也伸手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颊,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面对面色严肃的何母,他恭敬道:“母亲。”

何母径直走进来。

她掩上房门,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仍在酝酿。

何茂丘便安静等着她开口。

“近日坊间的传闻,你都听到了吧?”何母拉了张椅子,坐在何茂丘的书案旁,轻轻叹息一声,“前些时日,赵御史上奏称《西城春山图》不过是寻常画卷,与前朝皇室并无关联,更不可能是藏宝图,希望陛下下令禁止民间传言。陛下虽然没有拒绝,却也嘉奖了赵御史一番。”

何茂丘抬手捏了捏额心。

这件事他也有耳闻,若是事情到母亲讲的这里,倒也没什么。

可就在昨日,赵御史无端因为殿前失仪被革除官职,贬为庶人。紧接着北镇抚司指挥使周成呈上证据,指责赵御史收受贿赂,有贪墨之嫌。刚刚被变为庶人的赵御史,还来不及为自己喊句冤,便已锒铛入狱。

其中深意,很值得人咂摸一番。

因此,坊间为赵御史喊冤的人,多半猜测正是因为《西城春山图》触到了陛下的逆鳞。

毕竟,前朝皇室对于今朝来说,是个很敏感的话题。

“大郎,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你阿爹是因何而死、何家又是因何而败落的吗?”何母目光陡然凛冽起来,她沉沉看着何茂丘,眼中既有期许又有警告,“上位者的喜恶施加在一人、一家身上,便是雷霆雨露,最难消受。”

何茂丘微微垂着眉眼,面容隐在重重阴影下,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唯有搁在桌案上的右手,青筋毕现。

作为何家的长子,比起底下年纪尚小的弟妹,他是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的,自然也十分清楚何家因何从一方郡望世家,沦为如今地步的。

那场泼天大祸,对年幼的他来说,比任何人都要触目心惊。

只是因为父亲修书一封,安慰自己尚未定罪的多年知交好友,又随信寄去数百两银票,便被定性为叛国同党。若非信中丝毫并未涉及政事,只怕最后死的,不只是父亲一人。

但纵然只是如此,对剩下的何家人来说,仍是惊天巨变。

他们一家在祖籍原地,由先前的人人尊敬,转而成了过街老鼠。至于经济上的窘迫,更是不必提,举家由先前的富贵子弟沦为平民,艰难维生。

何茂丘从不为贫寒而挫败,只当是打磨心性,

但祖辈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名望,他却不甘心就此毁于一旦。

寒窗苦读,除了为了能尽快替母亲担起养家的责任,还是为了复兴庐陵何家的门楣。

“《西城春山图》已经交了上去,可谢家的案子却没有半分动静,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议论此事。非但如此,只是提了《西城春山图》一嘴的赵御史,便落得如此下场。”

“这样清楚明白的震慑,连我这等市井妇人都能看明白,你难道还要装聋作哑不成?”

何母语气凌厉起来。

她陡然间站起来,凝视着这个自小就让她放心的儿子,眉眼间的失望掩藏不住。

他迟早会出仕,若是到时候还这般分不清形势,死去的丈夫和何家列代先辈又如何能够瞑目。

“我不能撇开老师和师妹。”

“母亲,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何茂丘哑声道,字字艰涩。

何母有些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可失望之余,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骄傲。

她不再说些什么,轻手轻脚转身出去。

房间内重新归于安静,何茂丘缓缓靠在椅子上,双手重重插入头发,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终于平缓了一些,他才重新睁开眼。

看向自己手边那封刚拆开不久的书信。

比起母亲从坊间议论中得出的猜测,他却是实实在在地收到了一封书信。这封书信并未署名,也是从路旁不知名的乞儿手中辗转交到他手里。

本该是恶作剧一般不值一提的事情 。

但何茂丘左右查证,追根溯源,最后得到的结果是这封信由北镇抚司的人递出。

何人授意递出,却不得而知。

信中告诉他,陛下收到了齐郁递上去的《西城春山图》。

仅此而已。

但何茂丘到底是庐陵何家的栋梁,又在京都谢宇身边待了这么些年,能从寥寥数语中明白其中潜藏的意思。若是陛下当真是因为《西城春山图》误会了谢家,自然会对谢家从轻发落,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何茂丘隐隐知道,这封信并未作伪。

甚至在收到这封信之前,他便已经猜想过这样的结果。

可当真如此,还是难以接受。

何茂丘将手里的书信折起来,收入袖中。

他抬头看一眼窗外天色,起身披一件宽大的厚麻罩衫,便推开门走入尚且湿漉漉的庭院。

悄无声息间,他出了何家的门。

这条路,谢胧白日里走过一趟。

何茂丘拎着盏风灯,穿行过青石板路,只觉得肩头的月光仿佛都沉甸甸的。

曾几何时,他曾经常在这样的夜深时刻,从谢府讨教完学问回来。

一直走到谢家门前,何茂丘抬手叩了叩房门。

原以为此时夜深人静,他应当要等一等才是,却不料没一会儿院门便被吱呀打开。

齐郁眉眼间波澜不惊,倒像是全然不意外于何茂丘的到访。

桌上的茶水沸了两遍,一直沉默不语的何茂丘松开袖中攥紧的双手,抬眼看向对面气定神闲的齐郁,艰涩说道:“你要如何,才肯帮谢家?”

齐郁低垂着眼睑,给他分了一杯茶。

何茂丘沉默接过茶水,低头啜饮一口,便又放下。

他默默看着齐郁。

“何师兄今夜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齐郁没有喝茶,幽深的眸子看了窗外青梅树一眼,“我以为,何师兄尚且不算是个蠢人。”

何茂丘暗暗咬牙,挤出笑容。

他面色有些难看,“我知道,你眼下的位置反而最该避讳于老师的事……”

“我今日来这里,真正的意图也不是真的期盼你能救出老师。”

听到何茂丘这么说,齐郁并无意外神色。

相反,他眸中像是终于升起一点兴致,悄无声息就这么瞧着何茂丘。

像是在看终于咬饵的鱼。

“若我死了,你能否护住谢师妹?”何茂丘低声问。

齐郁眸中终于添了一丝惊讶,却并不明显,只是不动声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茂丘苦笑道:“以卵击石,也当有自知之明。”

齐郁眸中多了几分深思。

他略作思索,反而道:“我以为,你不会信得过我。”

何茂丘道:“错了,我信得过你。”

说完这句话,何茂丘心中也是忐忑。其实齐郁说得不错,他是无论如何都信不过齐郁的,无论是自己往日身为同门对他的了解,还是如今他在朝野之间的名声。

可他既能开口的,又能护住谢胧的,或许只有齐郁。

没有得到齐郁的准话,何茂丘的心便一刻悬着。

然而齐郁却迟迟没有答应。

但实际上,若是齐郁答应得太快,何茂丘只怕也仍旧是信不过他。

灯下的少年眉间微蹙,眼底投下沉沉的阴影,云遮雾绕。就在何茂丘以为他不会答应时,他终于抬眼,口中却是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明知是以卵击石,何必多此一举。”

“你既然来找我,难道不是明知我的意图吗?”

何茂丘弓着腰,双手按在桌案上。

他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恩义难两全,却不能真的负恩忘义。”

说着,他起身对着齐郁长揖到底。

其实他猜得出,坊市间有关《西城春山图》的传闻,或者干脆是那封书信,总有一处是齐郁的手笔。明明白白告诉他,若是插手谢家的事,会惹来杀身之祸。

齐郁是让他知难而退。

可老师在垂危之际,将谢胧托付给他,可见信任。

那他又如何能够背弃老师多年的栽培?

君子不为也。

齐郁能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借此警告他与谢家撇清关系,想必对谢胧并非只是见色起意。谢师妹在他心中,想必是有些分量的。

也是因此,何茂丘才敢试着信齐郁。

“愚蠢。”齐郁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讥诮,轻轻一扯唇角,淡淡地睨着他,“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何茂丘却笑出声来。

他起身坐下来,一口喝干茶水。

说道:“以穆,往日是我太过狭隘,将你想得太坏了。”

齐郁的表情依旧冷淡。

他自顾自端起一盏茶水,吹了吹,却没有喝。

抬起头,道:“滚。”

何茂丘也没有恼,站起身,耐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谢师妹性子虽然烂漫,却并不是个粗心大意的,最是敏慧明白。若是以穆你真心对她好,护着她,她也绝对不会不领情。”

“但她也不是寻常的小娘子,若是强迫她,她是说什么都不可能依的。过刚易折,未必不能说谢师妹……”

齐郁倒扣上何茂丘喝过的茶碗,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对着齐郁冰冷的眸光,何茂丘失笑。

无可奈何,他转身走入夜色。

只是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齐郁盯上谢胧,对谢师妹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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