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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幽梦同谁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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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音看见马后的男人,显然松了口气,语气亲热地招呼:“於渊!太好了,正找你——”

叔山梧抬手轻抚了一下幼马的鼻端,马儿硕大的头颅贴着他的掌心,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情绪稍稍安定。

他收回手,绕过马儿,朝着李德音略一颔首,而后对那领头的沮渠使者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使者闻言松了一口气,又面带不忍地看了一眼那幼马,便带着同伴告辞离开。

李德音依旧不解:“兄弟,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这马怎么就没用了?”

“沮渠马生性好动,折疡要依靠夹板捺正、强迫它静止修养,这比躯体的痛苦更为难以忍受,几乎不可能做到。”

“一只腿受伤只是开始,伤痛会逐渐转移到其余的腿上,直至瘫痪。”

叔山梧的语气寒凉。他口中骄傲敏感,奔跑是宿命的战马,让郑来仪心底暗生波澜。

他身后的齐舆沉默着,显然也认同叔山梧所说的话。

其实齐舆身为牧监,如何不懂其中道理,可养育沮渠战马非同小可,是圣上都关切的大事,冬则温厩,夏则凉庑,一应巨细不敢怠慢。齐舆不敢擅自论断病情,只能喊来沮渠使者,要从他们口中得出结论。

“这——”李德音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上前一步,欲靠近那匹受伤的马查看一番,却被郑来仪从身后拽住了。

“不可。它已经受了伤,极易受刺激,靠近会有危险。”

叔山梧目光微动,落在郑来仪拉住李德音的手上。

李德音心头一暖,伸手覆在郑来仪手背,低声:“多谢椒椒提醒。”

郑来仪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

李德音定定心神,再问叔山梧:“那依你之见,这幼马该如何是好?”

叔山梧锋利的薄唇紧紧抿着,手下意识停在腰间,又无声放了下去。

郑来仪心中一沉,然后便听见他沉声:“向世子借刀一用。”

李德音瞪大了眼睛:“你、你要做什么?”

郑来仪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人曾教过他,战场上的马儿,受伤后只有一种结果。

叔山梧朝他们走了过来,与她擦身而过,从李德音身边的翊卫腰间抽出了佩刀。

李德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下意识道:“不、别——”

他惊慌地看向旁边的齐舆,“难道没有别的法子?这未免太残忍——”话未说完,他一口凉气倒吸。

刀光一寒,一声长嘶,冰凉的长刃刺进了小马的身体。

“让它活在痛苦中,就是最大的残忍。”叔山梧反手撤出染红的刀刃。

马儿缓缓倒地,细小的伤口中汩汩流出暗红色的热血,四肢犹自抽搐着。刚刚一招致命的叔山梧在马儿身侧单膝跪地,宽大的手掌按在幼马的头颅,低声絮语着什么。

没人能听懂。他说的是它故乡的语言。

马儿的鼻息变得微弱,浑圆的眼睛中光芒逐渐灰败,簌簌发抖的身体变得安静。

郑来仪咬住下唇,神色痛楚。眼前的一切冲击着她的视觉,倒地不起的马儿幻化成了前世国公府门前心脏中刀的自己。

李德音深吸一口气,转头看见郑来仪惨白的脸,连忙将她冰凉的手握住,一手带着她肩膀转过身去。

“不怕,椒椒,不怕,我们先出去,离开这里……”

幼马的尸体边,跪地的男人手盖在死去的马儿眼上,微微侧脸。余光中一双背影已经相携离去。

“让你受惊了,都是我的错。”

李德音不无歉疚地陪着郑来仪站在温暖的阳光中,又唤人送冰饮过来给四小姐,一边温声安慰她。

“其实育马的过程中,这样的事情偶尔会发生,有时刚生下不久的小马夭折也是有的,生老病死,于马儿也是一样,不必太过在意……”

他已经从方才的场景中平静下来,想了想又道,“其实於渊做得也没错,这马儿伤势难救,一昧仁慈于它无益。只是这、也太过果决了些,叫人一时难以接受。”

郑来仪已经平静了不少,只是声音还有些发颤:“……有些人,天生容易狠得下心。或许血也比常人凉一些吧。”

李德音闻言,扬了扬眉:“你说叔山梧么?也许吧!他自小混迹在边境,见过无数生杀的人,这等果敢确是等闲人难有的!”

郑来仪听他语气,微微皱了皱眉:“世子怎会认识他?”

“他是被人引荐给父王的。叔山梧从小便在军中历练,比我还小上几岁,已经是一身的战功,他善说各种夷族语言,父王便叫他来,在与胡州市马一事上助我一臂之力!”

郑来仪语气淡淡的:“青山将军果然家学渊源深厚,父辈就与胡人频频打交道,令公子也青出于蓝。”

李德音一愣,而后笑道:“你这么说,倒也没错。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叔山寻出自槊方,和北境蛮夷经年对垒,与沮渠图罗这些番邦算是老对手了!”

郑来仪掀眉看他一眼,缓缓道:“对手、知己,谁能说得清?与胡人斗争往来,恐怕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吧。”

李德音闻言沉寂了一会,而后对着郑来仪赞赏的语气:“椒椒不愧是跟着姑父长大的,所思深远,比不少男人都透彻。”

郑来仪看着李德音,知道他没听懂自己意思,便也懒得再费口舌。

李德音看她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便道:“今日也累得狠了,要不要先回别院休息,明日我带你骑马?”

郑来仪点头接受。

二更天的梆子敲过,天边响起惊雷,绵密的雨水瓢泼而至。

驿馆内院,一面半开的窗扇在风雨中被来回吹打,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屋内似乎没人,可细一看,桌案上明明有朦胧烛火闪动着,从雨幕中透出一点弱不禁风的光来。

叔山梧一袭黑色深衣坐在案前,同色的罩袍披在肩上,腰带垂落,拖曳于地面。

他垂着头,额发被被汗水浸湿,蜿蜒在脸侧。领口敞着露出大片的胸肌,从脖颈到胸口一片水光,都是晶莹的汗,整个人如同从水中刚刚上岸。

冷风从开着的窗扇窜进来,将一身的汗都吹冷了。

他闭着眼,眉头蹙成川字,搭在案上的双手在微微抽搐。或许是为了抑制这不自觉的抽动,他用左手狠狠抓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没过多久右手便在紧固之下失去了知觉,骨节与皮肤一样死白。

他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在锐痛中惊醒了。

大多数人一旦醒来,便再难想起梦中发生过什么。而叔山梧自从霁阳一战后,每当梦醒,总能立时回忆起脑海中发生的一切,再要入睡便极为困难,一旦再次睡着,噩梦的场景便从断开的地方继续上演。

今夜他没有梦见霁阳。

白日里被他刺中心脏的马儿睁着硕大的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溢出,哀伤的目光中还有悲悯。

马儿低声哀嘶,而他能听懂。

它说,如今的你,还能再次提刀上阵么?

——阿梧,你帮我解脱了,谁来帮你呢?

马儿琉璃一般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渐渐化作一双布满血泪的女子眼睛。

她痛楚地望着自己,眼神怨毒,嘴唇翕动着似在诅咒。

这样意义不明的噩梦他已经经历了好几回,每一次都挣扎着难以抽身。

他开始尝试在梦中唤醒自己,有时手中有利器,便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有时面前是深渊,他便会纵身下跃。

每次这样拼死抵抗着自己的潜意识,醒来时便伴随着心脏的锐痛,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为了让这样的痛楚显得微不足道,他不得不去做一些其它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叔山梧睁开眼,痛楚渐渐平息,双瞳中闪动着异样的颜色。

回想起梦里最后浮现的那双含着血泪的少女的眼睛,竟莫名让他想起了……郑来仪。

叔山梧蹙紧眉头,回想起第二次和她相遇的场景。

那一夜在长街对面站了很久,冷冷地旁观着平野王府门前车水马龙的热闹。正欲离去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鬼使神差地陪她进了王府,虽然他本来不愿在那样的日子踏入家门。偏偏又和父亲达成了一场违背初心的交易。

叔山寻早就看出李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外人倒比兄弟亲的事情,古今中外都不少见。旁人举荐二郎去青州辅助舜王世子,实则正中了他下怀。

他带着叔山梧离席后,二人于无人处省略了寒暄,只交代他:“去和舜王世子处好关系,还有——拉拢好郑远持。”

叔山梧自嘲般轻笑:“我是什么货色,捉生将出身,如何能与国公爷攀上关系?”

叔山寻望着儿子桀骜的眼睛,缓缓道:“鹤皋山中,你做得不是挺不错?叔山氏对四小姐的救命之恩,郑国公府不会忘记的。”

叔山梧抿紧嘴角,一时没有说话。纵然在亲生父亲面前,他亦是一身的戒备。

叔山寻突然换了语气:“阿梧,我看你今日与她一起回来,你是喜欢这个国公府的郑小姐么?”

他那时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叔山寻静静看了他一会,而后缓缓点头。

“你没有这个心思也好。夫人有心让阿柏去拉拢,那就由他们去做——”

“你只管顾好舜王那里就好。”

叔山梧与叔山寻在没有掌灯的书房中沉默地对峙。

离家这么多年,如今的他已经比父亲高出了半个头,黑暗将父子二人笼罩,他们之间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有如实质。

叔山梧看不见父亲眼神中一瞬的失落,他看出儿子对自己不够坦诚。而叔山寻也听不出叔山梧语气中的讽意,嘲弄着父亲的处心积虑。

“但凭父王安排。”

虽多年不曾在父亲身边,他却再明白不过叔山寻的用意。他的父亲不会甘于当下的局面,他向来是运筹帷幄之中的天生将才,领兵打仗只是他的特长之一。

自己自边关烽燧回到关中,成为霁阳守备军的一员后,父亲身边的近卫便会不定时出现在他身边,将关内情势、朝中时局乃至世家情形暗中传递给他,他深知自己也是父亲处心积虑要回到关中的一枚棋子。

所以他才能在鹤皋山中,仅仅凭借郑来仪透露出的不起眼的讯息,判断出她的出身。

叔山梧明白权利地位的争夺,仅凭阳谋是不够的。却对父亲在众高官之中虚与委蛇,不惜借助姻亲手段拉拢门阀世家的手段有种深深的厌恶。

袁振为首的宦党如跗骨之蛆,借颜青沅之死大作文章,嚼死人骨血;

兵部的主官懦弱无能,在禁军和藩将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还有通身高位者虚伪做派的郑国公,既结皇室,又结强藩,两边观望,期于不败;

更不用说他那个小舅子。

若不是李澹拥兵不进,霁阳便不会陷入绝境,师父就不会……

叔山梧咬紧了牙,眸中闪过浓烈的恨意。

窗外有黑影一闪而过。叔山梧松开手中的东西,向后靠坐。

“进来。”

那人影从开着的窗扇翻身进屋,稳稳落在叔山梧的桌案前。是个束着马尾眉眼锋利,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主子。”

“如何?”

“那几个前来进贡良马的图罗使者没有从北边出境,在城中游荡了几日,途中还有同伴加入了他们,看身形,应当是带着功夫在身上的。”

叔山梧眸中锐色一闪。

“他们一路都十分谨慎,出城后没有向北离境,而是取道奉州向东去了,决云就没有再跟。”

叔山梧双手撑在案上,阖目不语。

决云的视线移到他的手臂,黑色的宽袖下,隐约可见一道道狭长的伤口,一直蔓延至手背,正微微渗着血。

他心一沉,转而看见叔山梧的右手边倒着一只青铜烛台,顶部的铁刺上沾着暗红色。

“主子,您又……”

决云咬了咬牙,转身去屋子的另一头翻找,回来时带了一只药箱:“我给您上药。”

“不必。”叔山梧竖起手制止他。

这点身体上的疼痛,能够让他清醒些。或者说,干脆让他糊涂些,短暂地忘记那些噩梦。

决云拒绝听命,伸手抓住叔山梧那只受伤的手臂,一手捏着药瓶上药,一边气急败坏地喋喋着。

“青州气候湿咸,伤口不妥善处理手是会废掉的!您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叔山梧没有挣扎,他抬眼看着动作利索给他裹伤的属下,突然道:“你不该跟着我,随着阿柏留在玉京多好。”

伤已裹完,决云将手里的金创药瓶往案上一顿,眼角有些微红。

“主子是在嫌弃决云没用么!”

叔山梧望着一脸倔强的决云,嘴角浮起一丝苦笑,视线移到他衣袖蓦然变了脸色。

“你受伤了?”

决云晃了晃胳膊,一脸无所谓。

“小伤,不要紧的,已经处理过了。方才遇到个蒙面小贼,他似乎一直在跟踪我,被我发现还交了手——说起来也奇怪,这人的功夫路数很像是图罗人,但又和那几个使者不是一伙……”

叔山梧一手托住下巴,唇线抿紧了。

“他见打不过我就要溜,我佯装放他走,暗中跟在他后面——主子可知,他去了哪儿?”

叔山梧抬眼看向决云,眉头微蹙,似乎反感他这样吊口味的说话方式。

“——舜王世子的别院。”

决云压低声音,脸色严肃起来:“属下看得分明,那小贼从后门进的别院,出来迎他的就是郑四小姐的那个丫鬟,紫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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