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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藩翰谅难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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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远持笑了笑,当下揭过不提。眼神扫向席上一直在女人们的交谈中沉默着的成帷,慈父的神态切换成了严厉。

“嘉树在兵部司如何?近来都做些什么?”

郑成帷放下手上的汤匙,姿态恭敬地回话:“父亲,儿子一切都好,上官对我也很关照。每日主要负责诸军名簿归档,军籍的管理和清点。”

郑远持“嗯”了一声,神色淡淡的:“兵部司令史文书工作琐碎,权当磨一磨你的性子——不过男儿么,也不一定就困于案头,还是要多出去历练历练。”

郑成帷垂头应是。

李砚卿看了丈夫一眼,咂摸出些什么。

晚间郑远持还要回宫中,这顿饭便没有用太久,一家之主起身后,众人也随着离席。

郑绵韵落在最后,见长辈们离得远了,便扯了扯郑来仪的袖子:“椒椒,你真的觉得杜境宽不好么?”

郑来仪看见绵韵清澈的眼神,暗自叹了口气:“也不是不好……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郑来仪看着她:“绵韵,你真的心悦那个杜境宽?就因为上次他捡了你的彩胜?”

绵韵语气认真起来,否认道:“没、没有……谈不上心悦,就是、就是觉得,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吧。再说了,也不能仅凭外表就断定一个人,不是么?”

“……你说的是。”郑来仪只好承认。

“所以你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少年将军,是什么样子?”郑绵韵实在好奇。

郑来仪信口:“不是什么将军,一个低阶捉生将。还不如杜境宽。身长五尺、膀大腰圆,像西市卖猪肉的。”

绵韵闻言傻眼。那郑泰为何那么说,被人家下了蛊么?

东院里,早就候着的丫鬟已经准备好老爷入宫的一应事物。

李砚卿扫一眼丫鬟手中捧着的进德冠,问丈夫:“还戴冠么?”

郑远持摇摇头,语气带着明显的疲乏:“官袍也不用了,就着常服即可。”

丫鬟有条不紊地递上一套熏制过的圆领袍服,让夫人亲手为老爷更衣。

郑远持闭着眼,展开手臂任妻子摆布,套好外袍,李砚卿垂着头专注去系他腰间的蹀躞带,一边开口:“兵部这回又挨训了?”

“没有,”

郑远持叹一口气,露出外人面前不曾展露的坦率,“——老杜这兵部尚书做得也是不容易啊!”

李砚卿平素从不过问郑远持的公务,但并不代表她无法敏锐查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今日席上丈夫对杜家的态度过于明显,先是对绵韵择婿的态度,而后是对成帷的教诲,她自然能联想到背后原因。

如今骁将锐士,善马精金,俱空于京师。根源虽不在兵部,但杜昌益要受的冷落可以想见。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郑远持一贯认为,家族之间相互支援,其法不出其二:一是婚,二便是宦。门阀之间以婚姻相固结,所谓婚姻,先是求族,然后择人。

身为妻子的李砚卿也是这么想。

虽然当年她认识郑远持时,他不过是没落的荥阳郑氏流落在蓁州的远房子弟,在二十六岁那一年一举考中状元,进入弘文馆作校书郎,又被皇帝看中当上了右拾遗。

一度盛传当年的状元郎被宫中看中,是驸马的人选。郑远持却没有尚公主,而是和身为李氏旁支的敦亲王之女成了婚。

李砚卿看中他沉稳内敛,腹中有乾坤,兼之相貌温雅,仪表堂堂。二人成婚之后,从来和谐而默契,既像夫妻,又如伙伴。

比如此刻,郑远持一句话,她就明白了他背后的意思,并且准确地联想到其他。

“张绍鼎这一回代兄长受过了吧?”

郑远持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李砚卿的兄长虢王李澹,身为淮南防御使,在知道叛军已然攻破北境,霁阳危如累卵的情况下,擅离职守,甚至在收到祈州刺史正式求援的印信后,依然带着两万荷州守备军观望不进,坐视霁阳形势日蹙。

兄长李澹的性子,李砚卿再清楚不过。他从小好武,为人高傲,身为掌握军权的唯一李氏子弟,虢王除了皇帝,鲜少听命于旁人。

李澹是怀光帝李旳从小的玩伴,皇帝六岁时在金澧池玩耍不慎掉入水中,赶巧居然没有一个宫人在身边,是凫水半吊子的远房堂兄李澹将皇帝连拉带拽救上了岸。

因这桩旧事,血脉疏远的敦亲王一支始终受着皇帝的厚待。

李澹面临文臣的弹劾,第一时间入宫陈情于皇兄面前,二人在含元殿密话了一个时辰,李澹离开后,怀光帝只是一脸疲惫地坐在龙案后,再没过多责怪虢王一句。

其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但郑远持不难猜出自己这个内兄心中的计较。

身为关内两大军事力量的领袖,淮南防御使李澹与统率禁军的司宫台少监袁振一向是王不见王。袁振除了掌握禁中的主导权,防区也从玉京向京畿外展开。李澹停留淮南道不越境,无非是自恃麾下精锐,若率兵进入山南,便距离禁军势力范围更近一步。

李澹唯恐收到禁军节制,更惧为袁振所袭,是故不愿分兵离开自己的大本营。荷州守备军与禁军之间的矛盾,成了导致霁阳失援的直接原因。

边陲势强既如此,朝廷势弱又如彼,玉京危如累卵的情势下,中枢居然无法态度强硬地命令将士出兵,委实令怀光帝心惊不已。

皇帝不能展露过多自己的脆弱,只是在心腹郑国公面前流露出“天佑大祈”的庆幸。

“若不是麒临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这一次虢王真的要惹大祸。”

郑远持最后只是简单点评了一句。

他已经穿戴完毕,临出门前又将妻子的手拉过来,放在手心,感叹的语气:“椒椒真的长大了,这一回独自在外,居然临危不乱,能想到让郑泰带着御赐的玉佩去荷州求援。”

最后点点头,“——不愧是我郑远持的女儿!”

“哼,这话可别让那丫头听见!”

李砚卿想起什么,面有忧思地和丈夫交换意见,“老爷不觉得椒椒这一次回来,变了不少?”

“哪里变了?”郑远持扬眉。

“话少了,心思似乎重了许多。她还跟花实讲,说是嫁人没意思,要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郑远持闻言开怀不已:“果真?哈哈哈哈!乖女儿,不枉我养她这么多年!”

李砚卿笑不出来:“这么消极的话,哪里像她说得出口的,老爷可真是没心没肺!”

郑远持抬手刮了下妻子的脸颊,温言宽慰:“好啦,不要操心太过,她这一次也是吓到了,难免要调剂一下,等过阵子外面太平了,多带她出去走走,松松心情,小女儿心思活泛,哪有消解不了的愁闷呢!”

李砚卿点头:“是了,我也这么想。这乱糟糟的日子快些结束吧。”

“快了,快了。”

郑远持最后抱了抱自己的妻子,方出了家门。

贞端二十一年五月,历时八年的麒临之乱结束了。

传说中的青云将军奉旨入都,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中露出真面目。

叔山寻率段良麒残部十四万众进入京畿,在玉京城外卸甲,仅带领一支十余人的轻骑队伍,从清泰门迤逦入都,沿途受到了民众的热情欢迎。

百姓们高呼着“青云将军”,怀着敬仰的眼神仰头看高头大马上的救国功臣。

传闻中斩杀段良麒于霁阳城外的槊方节帅身长九尺、形如铁塔,手舞一把重达五十余斤的□□,将敌人一举刺穿。可见多了威风凛凛武将风范的玉京百姓看到叔山寻的真人后,却颇觉意外。

“说是那叔山将军真人气质文雅,面容白净,不似武将,倒像文臣呢!”

方花实如此转述着坊市间听来的传言,李砚卿听完淡淡一笑。

“是么?倒也不稀奇,天授年间韩大将军,不也是才兼文武,出将入相。想来,英雄人物大抵类似吧。”

方姨娘认同地点头,一边喃喃自语,“也不知这叔山将军府上有无适龄的子弟……”

李砚卿瞬间理会:“便等前朝叙功封赏完毕,请老爷将叔山将军请过府来一叙,也无不可。”

叙功一事,却意外有了些波折。

集英殿上,百官汇聚一堂。

皇帝朗声宣布,参与对抗麒临叛军的将士,功分九等,人人皆有恩赏,而其中居殊功第一等的青山将军叔山寻,在众武将艳羡的目光中缓缓跪地,在御前行完稽首礼,而后挺身直视着金銮之上,沉声说了句“愧不敢受”。

西移的日光射入殿内,将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晒得发烫。殿上的气氛却因叔山寻而凉至冰点,一时落针可闻。

被皇帝许可殿前仍能佩刀的虢王李澹撇了撇嘴,兵部尚书杜昌益吃惊的目光停在叔山寻的身上一时忘记收回。而群臣队列之首的郑远持手持笏板,身型依旧不动如山。

叔山寻迎着皇帝因尴尬而一时阴晴不定的眸光,镇静自若。

他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疾不徐地开口,主张降叛头功应归由苦守霁阳三十三日,最终壮烈殉国的霁阳太守兼祈州都知兵马使颜青沅。

“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1。此等忠臣义士,纵然身死,其功勋又怎是吾等后人可比,是故这降叛首功,臣愧不敢居!”

好一个“所欲忠者,国与主耳”,此话诛心!

杜昌益第一时间看向李澹,他已是面色铁青,一把胡须吹得上下浮动,而一旁兼领禁军的司宫台少监袁振则扬起眉梢,难掩看好戏的神色。

怀光帝方才被拒的些许不快一扫而空,因叔山寻的话,想起苦守霁阳的顔青沅,胸臆中生出无限感慨,一时眼眶也红了。

然而他没有忽视殿中诸人各异的神色,尤其是自己的堂兄李澹的难堪,只是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半晌改而宣布:

“朕遐观方册,祸乱已弭,深感惟新之命方始,体元居正今则其时。可改贞端二十一年为昌顺元年。”

一时间大殿之中山呼万岁,群臣肃穆行礼,恭贺大祈重获新生,因叔山寻一席话带来的压抑气氛终究被翻了篇。

最后怀光帝命人收拾含章别苑给叔山将军暂时居停。至于勋封殊功之事,待颜太守遗体迎入玉京后,再作计较。

群臣自集英殿鱼贯而出。郑远持自台阶东侧向下走,身旁跟着三五老友,经过的同僚无不恭敬道一声别;而叔山寻独自走在另一侧,无人问津,一身嶙峋气质显得脚下的玉阶都冷清了些。

“真是会诛心啊!可怜虢王险些背过气去,啧啧,这青云将军不简单……”

杜昌益在郑远持旁边小声点评,这会他倒是暂时将虢王给自己吃过的瘪抛诸脑后,新人一来,立即自动划拨了阵营。

郑远持向台阶那一头孑然独行的人递去平静无波的一眼,并未接茬。

他视线瞄到远远已经走下玉阶,一身袴褶,腰悬佩刀的身影,扬声喊住人。

“虢王殿下。”

李澹停住脚步,转头向上方看,叔山寻与他视线交汇,漠然移开了视线。李澹面露愠色,狠狠“呸”了一声。

杜昌益料想二人有事要谈,于是冲着郑远持叉了叉手,先行告辞。

“国公爷有何事?”

虢王语气中尚有未消解的愠怒。郑远持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等到出了隆福门,方才开口。

“阿砚思念兄长,虢王殿下难得回都,晚上去我那里用一顿便饭吧。”

郑来仪和绵韵一道在方姨娘处用的晚食,饭后消食散步时,听说舅舅来了家里。

她让紫袖先回房,自己便往青岫堂的方向去,院中空无一人,正觉纳闷,突然听见隔壁父亲的书房中传来一声怒喝。

“什么青山将军,狗屁!老子凭什么捧他的臭脚?!!”

正是李澹的声音。

郑来仪心中一动,两步走到廊下,在书房门外站定了。

“叔山寻故作姿态,虚伪矫饰,倘若真视名利如粪土,何不将那十四万大军速速交回朝廷?”李澹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清晰地传来。

郑远持冷冷道:“他敢将大军不远千里一路南下带入关中,入朝廷之彀。殿下呢?荷州守备军到最后不也没有走到霁阳城下么?”

书房中一时沉默,郑来仪能想象舅舅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能用这种语气和虢王说话的,也只会有他的妹夫郑国公了。

李澹长叹一口气,恨恨道:“那还不是因有人在旁虎视眈眈!”

他看向郑远持,“朝中诸将,凡有功者,有几个不曾遭他袁振加害构陷?我之顾虑,就算是陛下也能理解——”

郑远持打断:“所以殿下此时才更应体会陛下的心情。”

“什么心情?”

郑远持的声音变得冷峻:“忠臣死节的难寻,和赏不酬勋的痛心!”

李澹一怔,而后烦乱道:“无论如何,让我去附和叔山寻那厮,去向陛下进言为顔青沅厚葬立志,本王做不到!”

他鼻子里出气,语气十分不甘,“又不是本王让他自刎的!本王真是想不通,围都解了,怎么就那么大的气性?!”

门外的郑来仪听到这里,头皮隐隐发麻。

顔青沅是自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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