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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行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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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端午,天气也一日日炎热起来,尼山书院条件再如何不错,也没有仆从斩冰驱逐暑气。

王述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他都还算好,有些混不吝的世家子弟已经不顾夫子铁青的神色,睡得口水横流了。

汗水将衣服浸透,黏在身上又闷又热,祝英回扯了扯领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发自内心地思念现代的空调。

冰块再解暑,也没有在屋里吹着空调舒服。

琢磨着去信让崔婉他们给底下人安排些解暑的绿豆汤,祝英回打着折扇,另一只手稳稳地运笔在书上画了一个圈,在旁边又写下了一行小楷批注。

祝英台不自觉地靠了过来,像只小猫那样蹭姐姐扇出来的凉风,偏生祝英回也惯着她,挪了挪位置,让她能被扇到。

祝英台舒坦地眯起了眼睛,精神一振,把袖子一挽,继续偷偷写她的回信——

这些日子传来的书信越来越多,以至于她们一直在考虑是否要在书院外租个屋子专门放置,免得被人撞见露了馅。

今日上课的夫子姓何,与从前那位高洁雅致的何丞相有些亲缘,性格很是耿介温和,见状,干脆将讲课结了个尾,道:“既然大家都不堪酷暑,那我们去寻个地方避暑吧。”

尼山书院在山上,白辣的日光炙烤着整座书院,但是何夫子心里自有成算,一群学生跟着他七弯八拐,就看见了一间挂着匾额的屋子。

“流风堂。”祝英台仰头念出来这三个字,不由得眼皮子一跳。

“怎么了?”祝英回侧身挡了挡,没叫其他人看见祝英台的神色。

祝英台摇了摇头,示意姐姐安心:“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曾经听人说过流风堂罢了。”

“淝水之战后,谢安丞相曾于此地休憩,亲口说这里有清风传堂,凭栏而望,风景又如流风回雪之不俗,亲自取名流风堂,又提了匾额。”

知道这件事情的,显然不止祝英台这个半路出家的,其余人神色各异,谁也没有先往里面走一步。

何夫子好似浑然不觉,伸手推开了门,热情地招呼学生们:“进来啊!这里面可凉快了。”

何夫子将他们带到这里来乘凉,显然根本没把桓温放心上。

但是……

祝英回看了看何夫子顺手把原本摆得工整的软垫铺在窗边,长袖一摆,半坐半倚,轻轻打着节拍,朗声颂唱辞句。

又觉得他这个状态离崇敬谢安基本上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1〕……”

唱到这里,他忽而笑了起来:“虽无山林,倒是有竹林之便,咱们不若也来开个宴。”

祝氏兄弟对视一眼,抚了抚袍袖上的褶皱,坦然步入,笑道:“夫子有请,怎能不从?”

其余人看了看外面的烈日,最终是扛不住热,稍加犹豫,也进去了。

何归环顾四周,随手把墙上挂着的凤尾琴取了下来:“却试试这把琴的音准?你们寻常都不爱琴瑟,只怕手生啊。”

祝英回自觉接过这把名贵无比的琴,一拨之下,音准浑厚清越,果然是上好的琴,这么久没人用了音准仍然不失。

祝英台思索片刻,笑道:“夫子,学生献丑了。”

她打着节拍,祝英回一勾一挑,将音律从悠闲转入昂扬:“潇潇茂竹,故我折之,以钓于江。”

祝英台转到了姐姐身边,声音故意拖长:“得之红鲤,与子分食——”

祝英回斜了她一眼,转手一弹,祝英台连忙继续,免得赶不上姐姐突然加快的拍子。

唱过三五句,祝英台眼角瞟到去拿酒和各色冷淘〔2〕的同学兴冲冲地跑回来了,她音调一转:“童持竹简,较之刀快,一伤无解!”

祝英台饮下一杯酒,兴致勃勃地看向下一个人。

刘稚猝不及防被点到名,与他关系好的自觉换下祝英回,刘稚站起来琢磨了一下,接了下去:“总角垂髫,削竹做刀。”

“离童渐成,削竹为简。”

“挽发戴冠,再为竹刀。”

他平日里更擅长数科,唱了三句就迫不及待喝了一杯酒,把锅甩给了下一个人:“子良子良,如何贵之?枕草卧棚。”

子良,就是伯乐,刘稚这是情急之下把话题甩给了马文才。

马文才便也站了起来,这次轮到梁山伯坐在了琴边,马文才琢磨了一下题面,道:“棚空而望,只听无衣。”

“非死槽枥,并于行伍。”

他唱过三五句之后,便饮了一杯酒:

“鼓起而奔,勿愿止之。”

另一个同学接了,现场越发热闹,一片升平沸腾之境,何夫子眼睛半睁半闭,左手轻轻扬起又落下。

忽而有学生笑道:“夫子,你瞧庾非言,说昏话呢!”

庾非言笑骂:“去你的,你来说个好的!”

先前那学生喝了杯酒站起来了,面色飞扬:“我来就我来!”

一时之间,悠悠歌声传出了很远,此生一停,有人不服气,连忙接上了,原本一个传一个的,变成了辞赋对唱。

你一言我一句,鼎盛沸腾,却不吵闹。

天色逐渐黯淡,桌子上也堆积了一堆烛泪,室内光芒昏暗,诸人多多少少都饮了几杯酒,困倦涌上心头,扯着缎子垫在地上,摩肩擦踵,或坐或躺。

室内一时安静,只有邻近之人彼此靠着瞌睡,沉浸在此刻。

祝英台半躺在姐姐的身上,荀巨伯旁边就是王述,梁山伯靠在墙边上,难得喝得面庞红红。

马文才常日独来独往,今日却被轮番提到,喝了不少酒,却面色不改,他在人群里一扫,便寻到了歪在祝英台身上的祝英回。

祝英回平日就不喝酒,此时两腮绯红,好在她自己有分寸,离醉还差的远。

两人低声交流,耳鬓厮磨,并未越矩,呼吸呢喃之间却有暧昧流转。

就在最后一点夕阳都落下去之后,终于有人来寻这一群消失了大半天的学子和带领学生逃课的夫子了。

山长推开门,就看到了坐躺在各个角落的学生和不知道喝了多少已经躺倒的何归,默然无语。

他路过躺得横七竖八的学生,把喝醉了的醉鬼交给武夫子带回去,又回应了尚且清醒学生的问好之后,终于来到了何归面前。

何归勉强看了他一眼,睡意浓浓地嗯了一声:“今日还要多谢山长,我觉得很痛快。”

山长叹息了一声,环顾四周的学生,平日里个个都傲慢得不得了,脾气也大,这会儿看来,倒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而已。

同窗之谊,本就与众不同。

何归从他自己堆出来的榻上爬了起来:“走吧,把这些孩子送回去。”

祝英回自己能走,带着妹妹回宿舍之后,忽而感叹:“真痛快。”

今日恐怕是在场所有人一生中最痛快的时候了,再往后,破碎的山河时时入求真者的梦,无尽的敌人搅得求名者再无宁日。

只要不结束这乱世,谁的日子都浸满了苦。

许是今日喝得实在有点多,祝英回浓沾笔墨,一笔一划书了一副字:世间百苦,皆不如求生之苦。

端正肃穆,与世人追捧的不羁狂放截然不同。

然而,这一丝流露出的怜悯和孤独被祝英回弃如敝履,随意揉成团,用烛火引燃,扔在了盆中。

一跳一跳的火光吞噬了字后逐渐熄灭,除去半梦半醒却还本能地感觉到姐姐情绪的祝英台之外,无人知晓。

祝英回感觉后背一重,一道含糊的声音传了过来:“姐姐,别难过,还有我呢。”

祝英回感到有点好笑,再次把醉鬼弄回了床上:“都醉成这样了,还这么敏锐,真不愧是你祝英台。”

第二日一早,书院大部分学生都起不来了,山长一合计,反正假期将至,干脆就让他们松快松快,最后这两日不用上课了。

除去学生的原因之外,放假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顾幸和孟之义二位已经教完了课,跟随琅琊王启程回了建康。

不出意外的话,尼山书院是再也见不到这二人的身影了。

书院内的夫子如丧考妣,何归昨日之举也多多少少有点偶像形象破灭的原因在里面。

原来内心对名利官场的追逐,大家都是一样的,就是这俩更会读书和包装而已。

然而,因为酒喝多了焉了两天的祝英台瞪着马文才,完全接受不能:“哥!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上路!”

祝英回瞟了马文才一眼,浑不在意:“我先前不是与你说了,端午他会来寻我出去过节。”

“他说要提前去见一见爹娘,告知这件事情。”

祝英台被这个态度惊呆了:“不是哥,你知道爹娘的态度吧?”

祝英台死活想不明白,姐姐的心怎么这么大,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

以爹娘对让此人做女婿的热衷,马文才今天上门,明日他们就能去太守府换庚帖,到时候不是一切都暴露了?

马文才原本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说话,看见祝英台的表现之后,他简短地插了句让祝英台脑子都炸了的话。

他说:“只要我行为不逾矩,伯父伯母还是会谨慎行事的。”

“毕竟与你家不同,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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