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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朱津(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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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箭射来的那一刻,徐鸯吊着的心,终于能缓下一口气了。

就像是紧绷的绳索,绷了数天,不,绷了数载,才终于被人一箭射下,缓出一口气来。

她甚至还未看见朱津被射下马来,便已先一步后撤,双腿发软。这一连串的计策,哪个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哪个不是一不小心便会把自己的命亲手葬送,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起来。

或者说,是此刻才敢纵容自己能害怕起来。

至于朱津被射下马,滚了两圈,那马儿也被惊得扬起蹄来——好在她退后了两步,不然恐怕此时就算不被踢伤,这条好不容易保下的命恐怕也要这么稀里糊涂地丢了一半——还有朱津此后又试图翻身上马,她都无心去听了。

寻常箭的射程不过百丈远,这根箭能射落朱津,那么早在他狼狈地骑上马前,徐军的追兵便会赶上来。

朱津最好的这点挣扎,实在是无谓了。

马蹄声越发响亮,震得徐鸯几乎也能感受到那尘土飞扬,再一眨眼,那些追兵果然已经绕上山坡,把朱津团团包围。

徐鸯冷眼看着他压住面色上的乖戾,理了理那因为摔下马而混乱的衣袍,才扬头,看向来将——

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

“逆贼朱津,还不束手就擒!”

徐鸯一听,甚至未曾转头,未曾看见那个身影,那一瞬,竟就这么心有感应一般地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是徐钦……不,这个名字不过是个假名。这个声音的的确确属于这个皇位的原主,卫崇。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手心又不自觉地出了汗意,她甚至顾不上去瞧朱津的反应,只有些僵硬地看见余光里,有人骑着一匹棕色骠骑,越过众人,来到她的身侧,又停下来。

——恰好停在她身后一线的位置,她只能瞧见那马儿漂亮的鬃毛,感受到它的鼻息似乎调皮地撩了撩自己凌乱的头发,但再往后,卫崇的身形,却是一点也瞧不见了。

但这不妨碍她如此僵硬、紧张。

按理来说,她知道这绝不是与卫崇相见的最好的时机。

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早该暗暗希望卫崇不在意她的死活,这样,至少他们二人的相见不会在这个场景,不会以这样的方式。

她可以被某个不知名的兵士救起,也可以被某些忠心不二的将领救起,唯独卫崇——

这身比朱津好不了多少的行头,这样狼狈到需要他亲自救助的局面……

徐鸯努力地回想着十年前,那些遥远,并且早已因看似无用又引人哀思而被她深埋的过往,仍然很难描摹出卫崇当时的性子。

这不奇怪,他们原本就只见过几面?或是十几面?况且每次见也是母亲带着她进宫,没有什么新鲜的事,她只记得娘娘——如今是太后了——行事利落公允,但卫崇,这位徐家所拥戴的太子,却是顽劣暴躁、心胸狭窄。

她勉力回想起的旧事,尽是些坏印象。

这样的人,若说坏,倒不至于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但若是他掌权了,像如今这样,坐在马上,对朱津出言不逊,更是就驱马到她的身侧,俯视着看她这样的窘态——

他真的不会以权谋私,甚至大摇大摆地昭告天下,坐回那个御座之上么?

徐鸯猛掐自己手心,才教自己从这无边的猜忌中清醒过来.

她抬头,一看朱津也正在看她,抿着嘴,神情难辨,直到她也望过去时,才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来。

朱津不是蠢货,如今落入卫崇手中了,又是被卫崇亲手所捉,也不可能就为了所谓的骨气去硬碰硬。

不一会,他就从那马上又下来,甚至还分心去安抚了一下这匹马,才由着一个士兵将其手缚住,慢慢地从人马中走出来。

接着,卫崇也驱马而行,只不过不曾下马,先是用马鞭亲自检验了朱津是否捆结实了,才转过身来,似是终于要与徐鸯交谈。

徐鸯也应声转过头来,她终于瞧见了卫崇,不过只是一个侧着的身影,明显比原先在宫中的那个小豆芽要健壮不少,但也不乏少年意气。

毕竟卫崇也不过比她大两岁,去岁她“及冠”的日子,正是按着他的年岁来的。

正在此时,偏偏有一两个兵卒,似是一见那朱津的马便有些眼热,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

“马怎么办,也一齐牵回去么?”

“这可一看就是好马,丢了多可惜!”

说着,甚至有人换上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扬起脖子问卫崇:

“——将军,这马要不就赏我了?可是我先瞧见的烟——”

话音还未落,那一群兵士哄堂大笑,很快有人骂他“想得美!”,也有人高声嘲笑,说着不大能听懂的淮扬话。

但卫崇一收马鞭,似要开口,他们又纷纷止住了笑声。

——如她先前所料,卫崇果然把这些士兵收拢得服服帖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道他要开口,俱都静了下来。

见此情形,徐鸯原本应当该宽心的。这是来救她的人。

但她只在那支救命的箭射来时,短暂地宽慰了一刻,随即便又提心吊胆起来——

这些兵士对朱津不屑,对她漠视,却对卫崇如此言听计从。

不难想象,等她被带回洛阳,若是王邈孙节当真被朱津所害,她失了左膀右臂,又被卫崇所救,他将会是怎样的志得意满,又会怎样恃恩待她。

徐鸯胸口起伏,凝眸望去,盯着那缓缓转回的背影,如临大敌。

然而,当卫崇真正驱马转过身来时,她的心绪却是一滞,忘记了掩饰,面上只露出真切的讶然来。

——卫崇英挺的脸上,赫然横着一道可怖的疤痕!

恐怕正是在洛阳一战中所受的新伤,从受伤到现在,顶多一昼夜。也正是因为那新肉才新长出来不久,于是哪怕这伤其实并不严重,但在此刻,却是夹杂着裸露的新肉与狰狞的褐色痂痕,好不骇人。

这样的伤,虽不至于毁了容貌——毕竟是个武将,伤筋动骨都是难免的,面上的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却也是十足的受罪,至少,哪怕日后养好了伤,恐怕也要留下明显的疤痕。

在这样的面孔下,什么五官长相,什么风度仪容,似乎都不重要了。

——有这样的一张脸,又怎可能将他原来的身份公之于众?顶着这样的一道疤,又有谁会信他才是真正的龙子?

徐鸯一时看呆了,心里万千思绪涌上,什么话也没问,可仿佛又有许多话堵在嘴边。

而卫崇似乎也无意在此时攀谈,只翻身下马,也不多说话,面对着徐鸯有些讶异与提防的视线,一撩袍,干脆利落地跪下。

紧接着,便见他一拱手,拜倒在地。

“臣救驾来迟。”他说。

四下皆寂。

似乎他一严肃起来,这些士卒便也变得恭敬守礼,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只等徐鸯一句吩咐。

这似乎是她困守洛阳十年也不曾见过的忠心。

然而,徐鸯却不急着答话,甚至也不急着让卫崇站起,只踩着并不平的泥道,往前迈出两步,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至卫崇身侧。

盔甲这一侧,挂着卫崇的佩剑。

卫崇毕竟是一军之首,像他这样手下不乏将才,却仍亲临阵前的主帅不多,他虽骁勇善战,平日使枪使刀惯了,身上也仍带着这把行走间所用的佩剑。

以示其统领大军的身份。

只看那剑鞘精良又古朴,便知其应当是把好剑。

何况徐家本就是铁匠出身,这点上,徐鸯是最清楚不过的人了。有徐温的手艺,什么样的剑铸不出来?

徐鸯顿住脚步,抬头,隔着一地跪着的脑袋,望向不远处的朱津。

就在此刻,朱津也回身,看向她。

旭日隐于云端,霞光慢慢地失了色彩,只留下那白得耀眼的光芒,哪怕透过云层,落在朱津的身上,也似是驱散了他身上的阴霾,晕出一圈柔和的光来。

朱津看着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就那样放荡地冲着她一笑,眼中目光流转。

徐鸯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更甚了,一声一声,打在肋骨上。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她的身侧,卫崇仿佛也有所察觉,偏了偏脸,看向她的脚尖,但她没有丝毫停顿,只死死地盯着朱津,伸出手来,干脆利落地抽出他腰间的那把佩剑!

有些重,但没有重到她无法忍受。

一只手不够,就用两只手。

血液里仿佛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本能,终于冲破重重冰山,缓慢地淌过她的心河。

她双手握着那剑,迈开步来,几乎是奔着走向了朱津。越走越快,越走,面色越坚定,那浑身的血液也渐渐奔腾起来!

与她相对,朱津脸上的笑意也越发明显了,似是发自肺腑,弯了眼角,也动了动手臂,不避不让,就像是……

就像是若不是被人缚住,恐怕还要张开双臂,迎着徐鸯!

北宫十年相处,也不曾见过徐鸯如此坚定地奔向朱津,更未见过她提着剑。

然而此刻,她就是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朱津的面前,微微仰头,似是看着朱津,却又不全然是,仿佛只是在确认她的目标。

事已至此,哪怕再愚钝的人,也该明白她是在做什么了。

好奇抬头的兵士里,不少人惊讶地张开了嘴,卫崇扶着空荡荡的剑鞘,蓦地转身。

但这一切都太快了。谁也来不及多做些什么。

寒光一闪。

徐鸯握剑的双手霍然扬起,然后就这么直直地,以剑代斧,朝着朱津的脖子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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