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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枕仙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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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金千两,咱们二八分成,看在你娘丹若大夫的面子上,已经不少了,确定不去?”

一通利诱,酥饼看着北叔那啪啪的算盘,末了,仍然是坚定地拒绝了。

北叔那边也不好强迫她,只好派人去让她挑点儿好东西,算是礼数。

“祈姑娘,北叔的提议你好好想想。按规矩银货两讫,但北叔宽谅,这几日搜刮的腊肉财物,让你在孟婆子那随便挑,都是中原来的好东西。”

北叔的手下将她带到一间弥漫着药茶味道的棚屋前,酥饼一看那旁边的大茶壶,就知道是孟婆子的棚屋。

作为羊头茶棚的主人,孟婆子虽然性格古怪,但处事公道,人们典卖货物都会暂时寄存在她这儿。

“你先挑着,我去给你牵驼子。”

北叔的手下虽然这么说着,但酥饼心里明白茶、粮、药、兵器这些好东西肯定早就被搜刮一空,被挑剩下的,哪怕在中原再贵,盐江城也用不上。

为了这些,要一个人随队进大漠,姆姆听了不得打死她。

兴致缺缺的酥饼往棚屋的门上一靠,却发现这门是虚掩的,一个踉跄,被门槛绊进棚屋里。

“哎呦。”

灰尘飞扬,门外的亮光照进来,穿过氤氲的茶炉,酥饼一抬头,便看见了拿着蒲扇的驼背老妪。

“妮儿啊,吃茶不咯?”

一句带着浓重口音的问候。

“啊,孟奶奶。”酥饼乖巧地打招呼,看见孟婆子递过来的茶壶,撤开一步,“今天吃过了,您吃吧。”

孟婆子颇为失望。

“小北叫你来拿那些腊肉的遗物的吧。看在你上次帮老婆子磨剪子的份上,多拿两件吧,他们不会注意到的。”

她佝偻着脊背,慢慢挪到棚屋里面的杂物架后,鼓捣一阵,拖出来一麻袋东西,丢在地上。

祈寒酥点点头,凑到剩下的那堆东西跟前。

这些都是北叔那队人出去捞腊肉时,从腊肉身上扒下来的行李。

其实就是强行征收的买命钱。

而那些腊肉,有的运气好,像高文跃一样,喝了刮骨茶叶也没失忆的,发现自己的财物被扒光,又不敢和盐江城撕破脸,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祈寒酥随手翻了翻,意料之中地,里面都是些染血的衣裳,破洞的钱袋子,裂开的象牙水囊……看起来它们完整的时候价格都不菲,可惜大多数都破破烂烂的,像是经历了很久的厮杀。

祈寒酥拿着一张被弃之如敝屣的中原银票,目光扫向一侧的茶炉,炉膛里也烧着几张一模一样的。

她无奈地放了回去,问:“有蜡烛吗?”

孟婆子:“你要那干什么?”

祈寒酥:“羊油灯熏眼睛,我想给姆姆换蜡烛,这样她晚上写药方的时候舒服一点儿。”

孟婆子露出一声嗤笑:“你倒是孝顺,谁家当娘的收女儿房租?放别人家,早翻脸了。”

祈寒酥不解:“为什么要翻脸?姆姆对我很好啊。”

她说的是真话,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相信。

孟婆子摇摇头,没再辩解,起身给她找蜡烛去了。

祈寒酥继续挑拣起能用的东西,而就在此时,她的手碰到一个异常冰凉的物什。

“这是……”

她从袋子里掏了掏,拖出来一个小臂大小、像是玉枕头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的表面满是凝结的血痂和指印儿,像是被无数人争抢过,对着光细看时,其凹陷下去的表面上,隐约能看见四个古朴的文字。

祈寒酥认字不多,但跟高秀才生活的这几个月,她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了一些——

“长…什么…”

她擦了擦上面的污垢,努力分辨着时,肩上忽然落下一只枯瘦的手。

祈寒酥转过头,身后驼着背的孟婆垂下头,花白的发丝就扫在她脸上,口吻幽幽地。

“酥饼,听说过‘枕仙儿’吗?”

“枕仙儿?”

陈旧的蒲扇摇动间,孟婆子那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睛看向她怀里的玉枕头。

“枕仙儿,是古董枕头里的精怪……玉呀,瓷呀,传承个几百上千年,就会养出枕仙儿来。”

“相传,八字轻的人睡在这样的枕头上,夜半会出现一个枕边人。”

“祂会化作容貌昳丽的佳人,在你耳边花言巧语,许诺你荣华富贵。”

“但是你要当心,一旦祂吸够了你的阳气,就会……一口咬掉你的耳朵……”

孟婆子这人不爱跟外人说话,但讲起鬼故事来,很有一套。

对于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解闷的盐江城小孩来说,孟婆子的鬼故事既惊悚又上瘾,听一次能哭好几宿。

祈寒酥早已不是小屁孩的年纪了,但看着孟婆子脸上幽森诡异的笑,还是觉得耳朵一凉,不由得捏了捏自己肉肉的耳垂,把玉枕头推了回去。

“孟奶奶,我那荞麦壳枕头挺好的,还是挑点别的吧……”

“玉做的物件是讲缘分的,到手了又反悔,容易伤财运。你要的话,就再送你一袋香烛。”

孟婆子却转过身,好似刚才讲鬼故事的不是她似的,麻利地从货架上搬下来一袋蜡烛。

“还是上好的红烛呢,要不是看你年轻阳气重,压得住这枕头里的精怪,婆子我才不给你占这便宜。”

孟婆子说完,把赠品的蜡烛和玉枕头一齐塞给祈寒酥,便关门谢客。

祈寒酥无奈拎着枕头和蜡烛出门,此时门口的北叔已经指挥着人把刚才那少年捆扎停当,塞进了羊驼后面拖着的皮筏子里。

骆驼租一次要五十文,可以骑着走,还能拉三个人。

羊驼租一次二十文,脾气大不给骑,只能拉一个人。

“你还真是能省就省。”北叔道,“你娘今天在给我家小的接生,看在她的面儿上,这驼子就不收你钱了,过几天会有人上镇痴寮牵回来。”

“谢谢北叔,结束了的话,让姆姆早点回家。”

“三天后进大漠捡腊肉,记得快点儿给我回音,知道你们镇痴寮买药缺钱,这可是发财的机会,过时不候。”

祈寒酥说完,又看见北叔身后,有人把将一袋袋真正的“死腊肉”搬上车。

“北叔,他们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没救过来的‘腊肉’总不能浪费吧,毕竟咱们这大漠深处,只要是肉,总有饿着的肚皮想要。”

“……”

“嗐,开玩笑的,怎么就信了,胆子这么小还敢出来当杀手。这些都是拿去磨碎了喂猪的,放心,喂出来的猪是用来供奉社火节的,就算分肉也轮不到你。”

祈寒酥轻轻“哦”了一声,随着收市的角声响起,她也踏上了回程的路。

……

今天这一趟相当于没花钱的祈寒酥慢慢走回去的路上,北叔家那白白软软的羊驼是真的很不听话,时不时去叨她的袖子,还把她面巾扯下来嚼了起来。

好在她力气够,生拉硬扯地,还是勉强赶在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到了城门。

驼铃摇晃,排队入城的时候,祈寒酥掀开皮筏子上的盖布看了一眼。

“姆姆买腊肉的钱没花出去,正好拿来治他的伤……嗯,得让殷爷爷看看他的骨头有没有扎穿,要是烂了,就得被带去喂猪了。”

新买的这条年轻腊肉早已经沉沉昏睡过去,他身上的血痂浸透了衣裳,自然是不能再穿了的,就在祈寒酥心里正盘算是不是要花点钱多买两套衣服时,一阵喧嚣声从城门里头传出来。

一辆华贵的马车正从门里出来,几个豪奴正围在马车周围、前呼后拥地开道。

“小姐要出门了,快、都让开。”城主府的秦教头带着这帮豪奴在前方开路,祈寒酥等人随着人流被驱赶到一侧。

听到这句话,正准备开口抱怨的人们都安静下来。

在盐江城,只有一个小姐,就是城主府家的千金王饮絮。

是以听到“小姐”这两个字,挤在门口的老百姓们也不生气,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那马车上的纱帘,期待一阵风来,掀开纱帘,好让他们一睹这位盐江城首屈一指的佳人。

好在今日天公作美,就在马车路过附近时,一阵浅浅微风吹来,掀开了上面的纱帘,露出三个人影。

其中一男一女,身上穿着丝绸和薄纱制成的华贵衣衫,随着马车摇晃,金玉环佩发出清脆的响声,正是盐王爷膝下的一对儿女。

“啊,真是小姐……不愧是本城一等一的美人!”

听见周围人的赞叹声,马车里的王饮絮微微抬了抬下巴,葱白的手指抚弄着怀里绒团儿似的猫。

“哥哥,风大。”

“知道了。”一旁的少城主使了个眼色,车里第三个人连忙扯下车帘。

而就是这么一瞬,他正和人群里牵着羊驼的祈寒酥对上视线。

祈寒酥抬眼一瞧,果然,那和城主家兄妹在一起的人,正是高文跃。

此时他脸上谄媚的笑意还没有褪去,察觉到了人群里的目光,顿时有几分尴尬。但瞧见祈寒酥牵着驮兽,身后的车斗里躺着个血呼啦的人,顿时又觉得有辱斯文,眉心瞬间夹了起来。

这时,马车里正抱着一只雪白长毛猫的王饮絮也出声了。

“高先生,你看的那个姑娘,就是你未婚妻?”

高文跃连忙解释道:“饮絮小姐说笑了,都是以讹传讹,这没过三茶六礼的事,岂能乱说。”

王饮絮捋了捋白猫细软的背脊,上挑的眼里蕴着一抹笑意。

“倒是我冒失了,高先生教我中原的礼仪,却忘了不可妄言这一条。”

“哪里哪里,小姐天资聪颖,只要稍加练习,即便是在中原显贵面前,也断不会失礼于人前。”

高文跃刻意哑着嗓子说话,看着巧笑倩兮的王饮絮,心想这才是作为读书人应得的良配。

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让他流落到这盐江城,先是被美丽的傻姑娘救了,后是得到了文雅的大小姐赏识,再过不久,朝廷里会来一个巡粮御史,听城主府的消息,这御史出身不凡,说不准能引荐他认识更多的达官显贵。

只是到时候和王小姐更进一步时,就要想法子和那傻丫头退婚了……

可惜,她要是没那么傻的话,倒还真是个佳人。

想到此,旁边一直摇着扇子的城主府大少爷戏谑出声。

“高兄,如此佳人,你不要,就给我玩玩如何?到时候等那京中来的御史接风洗尘时,我可以给你留个位置。”

高文跃一僵,虽然下意识地摆着手,但眼中神色闪烁,似乎有些犹豫。

“哥哥,那是镇痴寮的人,你这样胡言乱语,我要告诉爹爹的。”一旁的王饮絮一脸不赞同。

“开个玩笑罢了。”

……

祈寒酥根本就没在意高文跃,而是一脸惊艳地呆在原地,看着那车马绝尘而去。

“好漂亮的大狸子,那么软,那么白。”祈寒酥心脏噗噗跳,回头看嚼面巾的羊驼,“我只在文跃的博物志上看过,你们都是带毛的,知道那大白狸子怎么叫吗?”

羊驼:“咩?”

祈寒酥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文跃刚才是不是也在?他和王小姐这是要去哪儿?算了……但愿他不要再惹殷爷爷生气了,毕竟叫收尸队还是要交税的,今年的尤其贵。”

皮筏子摇晃着,里面满脸血污的年轻人视线昏蒙,看着头顶上方“盐江城”三个字进入视野,他艰难地转过头,看见牵着羊驼的少女,和她在背后摇晃的乌黑发辫,缓缓闭上了眼睛。

……

是夜。

祈寒酥提来一桶粗盐和一桶凉水,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屋内传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少年躺在木榻上,因为剧痛胸膛起伏不定,面色更是惨白如纸。

祈寒酥瞥了眼他的伤口,问道:

“殷爷爷,他怎么样?”

殷爷爷按着他腿部的伤痕止血,视线透过蒙眼的黑布细细查看那拔出来的铁钩,沉思不语,直到祈寒酥靠近过来,才嘶哑开口。

“这两天,能下地,便好,不能,就废了。”

酥饼诧异:“这么重的伤,能恢复得这么快吗?”

殷爷爷低声道:“他是……殇民。”

酥饼:“什么民?”

殷爷爷没有再解释,拿着铁钩默默离开。

盐江城的淡水是金子做的,人们日常在家沐浴,会先用盐搓洗身上的浮尘,再用家里贮存的、无法饮用的咸水擦洗一下。

祈寒酥他们本城条件好一点儿的居民,隔三差五地会去浴场泡一泡,那里的水经过草木香灰沉淀过,洗起来会舒服很多。

但是给这些病人和“腊肉”用水,就顾不得那么多了,用不那么咸的粗盐清创,总好过用盐水。

照顾病人祈寒酥已经是驾轻就熟,正要去剪开他身上和伤口粘连在一起的衣衫时,这活腊肉眉睫动了动。

“你……”

“嗯,这么快就醒了?”祈寒酥颇为意外,擦了擦手,拿起炭笔和身契走过来,“你就要在我家住下了,过几天我们要给你挂张户籍……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洗去血污之后的年轻人五官沉静,皮肤呈现一种野性的麦色,听见祈寒酥的声音,双眼睁开一条细缝后,又似是被油灯的光晃到了眼睛,复又闭上,许久,才嘶哑地开口。

“百里……”

“什么?”祈寒酥耳朵凑近过来,“白狸?”

见他闭着眼点头,祈寒酥遂准备写下来,却不想提笔忘字,一个“狸”字,左添一撇,右多一捺,最后索性糊成一团,画了个猫猫头在身契上。

“算了,反正也没有人仔细查,你按个手印吧。”

祈寒酥抓起他的手指,打算按个手印,他却倏然痉挛起来五指猛地一抓,坚硬的指甲一下子挠破了祈寒酥的掌心,一时间血流如注。

她顾不上流血的掌心,反手按住了他。

一丝丝细小的血线蛛网般爬上他的两颊,一直延伸至发间。

“刮骨茶的后劲来了……”祈寒酥立即判断出来。

祈寒酥看着这叫白狸的年轻人逐渐因为痛苦而蜷缩起来,捂着脑袋发出极其痛苦的低吼,便立即去拿了绳索,将他的四肢牢牢固定在木榻上。

“不……别拿走……”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全身皮肤烧红,一层层冷汗渗出,融进崩裂的伤口处,血水顺着腿又淌了下来。

“别动。”

“把……还给我……”

祈寒酥栓完他之后,退到一侧,坐在床下的小马扎上,慢慢说道:

“按捡腊肉的规矩,你行李已经被北叔他们拿去抵命了。我家那个秀才的砚台到现在也没要回来,等你以后打工攒了钱,慢慢赎吧。对了,这刮骨茶后劲很重,等下发作起来,你可别咬断了舌头。”

意料之中地,这位年轻人开始剧烈挣动起来,可栓他的是牛皮绳子,要比北叔他们用的锁链柔韧百倍,绝不可能挣脱,是以大部分力气都在挣扎中被卸了下来。

“水……”他声音嘶哑道。

祈寒酥坐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出言安抚。

“刮骨茶能让你喝的‘诅泉’发散出来,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种病很不好治,每天要喝一整桶淡水才能缓解,要是喝不到水,就会……”

祈寒酥喃喃间,后院传来发病病人的嘶吼。

“给我水!给我水!不然我就喝你们的血!!”

“来呀,让我咬断你的脖子!”

“哈哈哈,水、没有水……”

这是镇痴寮里三五不时都会有的老动静,祈寒酥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片刻后,窗外锁链响动,应该是殷爷爷去后院了,很快,那病人的怒吼声就消失了。

被祈寒酥擅自定名为“白狸”的年轻人再次痛叫出声,颊侧蔓延的红丝下,青筋不断浮现。

“忍一忍吧,你差点渴死在大漠里,只有喝了刮骨茶,才能避免得焦渴病。”

“孟奶奶说过,喝了刮骨茶的人,会忘了这辈子至喜或至恨的人,执念越深,放下的时候越疼……我不晓得你是哪儿来的,但你可别痛死了。”

祈寒酥见他四肢被牛皮绳勒得发黑,也没有半点法子,从一边桌子上扒拉了一下,从陶杯下面抽出一本连环画,翻了翻,坐下来,和带回来的玉枕头一起垫在自己膝上。

“我给你讲点睡前故事吧,睡着了就不疼了,呃这个……从前有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有一天她在野外捡到了一个受伤的男人,后来……呃中间的怎么没了……男人杀了她全家,这个故事教育我们不要随便捡来路不明的野男人……”

祈寒酥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上面的简笔画,恍然大悟。

“哦,这本是殷爷爷画的,我再给你换一本。”

“这本好,又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因为一碗白粥温暖了她冰冷的心,抛弃爱她的家人跟野男人跑了……嗯,这本是皮皮送的。”

随着她读故事的声音,白狸的呼吸慢慢平静下去,昏迷过去之前,他转过头,目光从祈寒酥因为犯困而不住点头的脑袋挪向她膝上的玉枕头。

玉枕头上古拙的字迹映着摇曳的烛火,漫射着一缕缕幽微的光。

白狸眼里的茫然逐渐爬满眼眶,彻底失忆之前,他从从齿缝里,发出两个艰难的单音。

“长……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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