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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8(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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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萧元嘉回到长公主府,府里还是没有收到关于柴奉征的任何消息。

下午陈子安对她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今上有意变革,女子书院虽然记在皇后名下,却也不过是陛下抛砖引玉的其中一环。”

“变革?”萧元嘉秀眉微蹙。 “他才一统天下,要行什么变革?”

“就是因为一统天下,所以才要变革。”陈子安微微一笑:“你我皆知,大陈之所以覆亡,离不开世家腐败,朝政由甘心偏安一隅而只顾明争暗斗的乌衣巷中各姓子弟把持。”

“大陈如此,北周又怎会不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元嘉一眼。 “荆王当年流落江陵是李家和杨家之争的结果,这些你我都自是知道的;可是当今陛下看到的,不是北方两大门阀之争,而是在过去数百年来一直掌握着天下命脉的旧世代和像他这样--或者像荆王这样--野心勃勃而不认同那些旧派门阀的新世代之争。”

萧元嘉张了张口,想要反驳柴奉征并不是和他长兄一样野心勃勃的人。但她想到了柴奉征用她之名尽得荆州军民之心,纵然他是为了求生,自己又何尝不是说过他这人贪心得很?

想到这里,她便乖乖闭上了嘴巴。陈子安似乎也看到了她的犹豫,笑容一滞,却很快便接着自己开了的话题说道:“在这场世代之争里,幽王代表的自然是老派门阀一方,皇后虽然是杨氏出身,但她开设女子书院,显然背弃旧世代的条框和束缚,自然是选择了站在陛下的新世代那方。至于荆王……”

萧元嘉轻轻一笑,她已经知道了答案:“他站在这个位置,根本没得选择。”

她顿了顿,嘴角微笑渐渐漫上了一丝苦涩:“其实我也没有。”

陈子安眸光深深地看着她,“其实元嘉你拥有的力量,比你想象中的要多。”

“前陈旧人在当今朝廷举步维艰,难以得到周帝和洛阳迁来的同僚信任,就算官复原职也是徒有虚名;反而你和皇后相交,得她把女子书院交托给你,这座书院既是天家、世家和庶民之间的桥梁,也将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人脉。”

“你问我大陈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所用的力量,”他定定地凝视着她,温润一笑:“书院里每一个大陈的女儿郎,既是你的责任,也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

她一边想着事情,脚步已经不自觉地走到了后院的佛堂前。

木鱼的敲击声随着诵经的渺渺之音从堂中传来,萧元嘉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入内。

长公主跪在正中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面对着堂上的金身佛像。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依旧神色平和,手中木鱼的节奏也丝毫没有受长短不一的脚步声所影响。

外面山雨欲来,为何她还能如此平静?

就像两年前萧大将军的死讯传来,她也是这般平静的接受,然后过起了这种不闻不问、与世无争的生活。

萧元嘉心生一阵莫名不忿,就在这时长公主念完一卷经文,转过身来,正好将她眼里的烈火燎原尽收眼底。

惊惶之色一闪而过,萧元嘉垂下眼帘,硬邦邦地唤了一声:“母亲。”

长公主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她由跪改为坐,伸手虚指佛前的另一个蒲团。 “过来坐下吧。”

萧元嘉抬首望着高高在上的金漆佛像,佛面平和悲悯,和长公主如出一辙;佛身正襟危坐,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动一根指头,也是和长公主一般模样。

她不信神佛,也不喜欢在长公主虔诚信仰的神佛座前和她说话。

在这一刻,她却想起了她的父亲。那个把她迫回建康,然后一心赴死的父亲。

而她的母亲,由始至终都知道她的丈夫是在安排他的死路。

“我一向认为,只有弱者才会求神拜佛,因为他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才会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祈求上天的眷顾。”

萧元嘉缓缓走近,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她的视线下意识地避开了堂前佛像,却是直直地落在了相对而坐的母亲身上。

“可是,活着的人,难道就比死去的人软弱?”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甚至需要更大的勇气。这是薛道明说过的话,也是长公主的写照。

长公主似乎笑了,笑意浅薄得让萧元嘉几乎以为那是她的幻觉。

然后她摇了摇头。

“不,你没有说错。”

“为母的确软弱。”

“为母软弱,萧郎才会教我在佛学里寻得解脱。”

“为母软弱,兄长怕我先丧夫后丧女最终老无所依,才会在你请战时断然拒绝,最终却是在另一种意义上永远失去了我的嘉嘉。”

“为母软弱,才会让小瑜大好年华都浪费在这座长公主府里。”

长公主像是发泄过后无力地瘫坐地上,萧元嘉则是如雷击顶,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母亲。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听见自己口中的话音止不住地在颤抖:“你说是父亲……”

是和她一样不信神佛的父亲,教长公主在他自己死后,从众生皆苦又诸物皆虚幻的佛理中寻求解脱?

她说不下去,又换了一个问题:“你说是陈衍他……”

是那个看不起她女子之身,不让她女代父职而一心寄望她和亲救国的废帝舅舅,因为怜爱亲妹,不忍她在必败的战场上再次痛失至亲,才阻止她披甲上阵?

她还是说不下去,把头埋在双手之间,由微微的抽搐渐渐变成激烈的摆动,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汹涌而出。

长公主没有说话,伸手抚上她的背脊,缓缓地给她顺气。

哽咽之间,萧元嘉终于问出了第一句完整的问题。

“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双目埋在掌心的她,看不见长公主一向仿佛飘然于世间七情六欲以外的悲悯面容此刻竟是无比温柔,而又无比哀伤。

长公主一边给她顺气,一边轻轻唤她的小字:“嘉嘉。”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或者只是不想她憎恨自己,又或者只是希望她带着不忿、带着怨恨,带着一身仅余的反骨活下去。

“但是不是每一个带着私心的人,都对你怀有恶意。”

萧元嘉一下子怔住。她一向觉得自己的母亲有如神佛,对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却没想到,她比谁都要看得更透,只是不说罢了。

不是每一个她憎过恨过对其大失所望的人,对自己都带着恶意。

有更多的人,本身是带着善意,就算那些善意本是对着别人。又或者,在更多时候,只是带着无奈。

在这个旧世代当道的天下,身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女子的无奈。

她其实最需要的,不是和已逝的人和解,也不是和那些她不再感到亲近的至亲和解,而是和自己和解。

和那个已经不再相信善意,所以一直陷在痛苦之中,再用在自己和世间所有曾经亲近的人中间筑起冰冷高墙来保护自己的萧元嘉和解。

她猛然抬首,脸上已是一片平和,只有点点水光泪痕。

“母亲,”她平静地开口,“我想让瑾瑜去上女学。”

“善意也好,恶意也罢,我希望瑾瑜不用再听那些女子就该留在后宅嫁人生子主持中馈的话。”

“我也希望长公主府和陈姓宗室,在朝堂上的世代之争中可以站在属于变革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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