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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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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带着朕给的国书和聘礼,被人连人带礼的赶出来了?”

又是在太极殿西堂里,天子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已经成为整个建康茶余饭后谈资对象的男人。

柴奉征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不悦,反而泰然自若:“是臣操之过急,忽略了她的感受。”

他嘴角微勾,胸有成竹:“不过,一切仍在掌握之中。”

天子奇道:“萧元嘉这样当着整个建康下你的面子,你还是觉得这头亲事能说得成?”

“说不说得成,已经不重要了。”柴奉征一脸的无所谓:“重要的是,臣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她的身边。”

天子几乎便要开口问他,不说亲,你以什么身份回到她身边去。可是他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还是不要听到弟弟的答案为妙。

所以,说出口的话便成了:“萧元嘉是前朝郡主,你是堂堂当朝藩王,何必把自己放得那么低?”

柴奉征下意识的摸了摸左耳耳珠,上面是自己直到今时今日还是唯独属于主人的印记。

他粲然一笑,水波流转的眼眸里是化不开的浓浓痴念。 “她是天边月,臣是地下泥,臣在她的面前本来就是卑贱的家奴。”

“在十年前若不是她,臣的贱命也早就不在了。”

天子看着他疯魔的模样,已是恨铁不成钢:“就因为她救了你一次?”

柴奉征低低一笑,“因为臣早已对生命失望透顶。”

“若她不曾出现,在经历了那些事后,臣就已经不想活了。”

×

刘御史家大郎在茶楼议论荆王被当事人当场打脸,刘夫人到长公主府为儿子出气又被宜阳郡主把门甩在脸上,刘御史向新帝参了荆王一本,却反被天子召进宫里训了一顿,说他治家不严、教子无方。

刘御史面皮再厚也明白了,新帝对前朝旧人再是表面宽容,天家威严也是不容置喙,而荆王行事再是癫狂,天子对他也是纵容甚至是默许的。

毕竟,新帝给他这位寻回来的亲弟的,不止是百般宠纵,还有实实在在的荆州封地,和实实在在的兵权——封王之时,新帝把荆州境内曾在萧大将军麾下的前陈降兵都归到了他的辖下。

乌衣巷里的南朝世家都坐立不安起来,刘御史立即便辞官回家闭门思过去了,其余那些在新朝为官的南朝旧臣也是人人自危。

当中最是如履薄冰的,莫过于南陈末帝、如今的安乐公陈衍。

当年周军兵临城下,陈衍奉上国玺出降,没有让攻守双方难做。有见及此,一统天下的周帝也给了他几分体面,改封安乐公之余,还给了一个三品的朝议大夫散职。

亡国之君在新朝庙堂能有什么作为,不过是一只昭示新帝仁德、促进南北融合的吉祥物罢了。

新帝借荆王之手敲打南朝旧人之后,安乐公发现自己这只吉祥物也不太易做。这时候,他便想起了荆王大摇大摆带来、把乌衣巷都堵住了的一百二十八抬大礼,送去的正是自家妹子和甥女的府邸。

所以萧元嘉便再一次在睡梦中被萧瑾瑜拉下床去。

安乐公虽是前朝末帝,却没有什么帝王之气,反而有种中年文士的儒雅。只是他已年近五旬,眉眼之间又是一片忧心忡忡,没有一丝时下文人趋之若鹜的风流倜傥。

萧元嘉起床气重,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冷开口:“安乐公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安乐公”三个字有如鸡肋,陈衍嘴角抽搐,干咳两声:“元嘉何必叫得这么生分。”

萧元嘉目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然哩?难道还叫你陛下不成?”

“元嘉慎言。”陈衍慌张的环顾四周,见下人都早已被屏退,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我血脉至亲,没有了……从前那一层君臣关系,我也永远是你的舅舅。”

“舅舅?”萧元嘉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吃吃低笑起来。

她幼时在宫中和皇子一同学艺时,陈衍对皇子们的学习很是上心,往往亲自到校场观看。去的次数多了,对于这个把自己的儿子们都打得趴在地上的甥女也另眼相看,成为了纵容萧元嘉在京中横行的元凶之一。他也一直不让她唤自己陛下,也不以宜阳的封号称她,只以民间的甥舅相称。

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位没有天子自觉的南陈末帝,不是一位好皇帝。

可是,他曾经是一位好长辈、好舅舅。

“从你对我说,我终究是大陈的宜阳郡主的那一刻起,你便只是陛下。”

陈衍听着她淡然叙述的话,对上她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神,忽觉一阵心虚,不敢再看:“你当年已经过了适婚之龄,对方又是入赘,婚后当会事事以你为尊,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而且两国交战,生灵涂炭,我还以为一场和亲便可以带来两国和平,是我误判形势了。”

或许是有求于人,又或许是天性懦弱,陈衍的姿态放得极低,就差没有以长辈之身向一个晚辈郑重赔罪。但萧元嘉没有一分动容。

“误判误判,为什么你们这么喜欢代我作出判断?”

“小时候我任性妄为,你们宠我纵我,说大将军的女儿、天子的甥女,天生尊贵,就当活得恣意。”

“学艺时我把几位表哥打到趴在地上,你们对我另眼相看,说不愧是虎父无犬女。”

“我十五岁随父戍边,未尝一败,你们说,大陈的未来就交到我们年轻一代的手上了。”

“可是,为什么那一纸国书下来,就什么都变了?”

她越说便越激动,连声音也有些颤抖。

这是陈衍这三年来听她说过最长的一番话。他不禁想:是不是荆王求娶的事把她刺激到了?

萧元嘉也好像发现自己今天话多了点,顿时止了话头,别过头去。

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怒气已去,她为陈衍斟了一杯雨前龙井,动作优雅而一丝不苟,就像一个标准的世家闺秀。

“安乐公一大清早造访寒舍,想必不是为了怀缅昔日甥舅之情。”

陈衍喝了一口,茶味和眼前的萧元嘉一样都是清清淡淡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我还想问一下你,为何不愿与荆王再续前缘。”

毕竟,柴奉征带着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来到长公主府,连乌衣巷口都被堵住了,没过多久却又带着那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悻悻而去,已是无人不知。

萧元嘉奇怪道:“前缘?我和柴奉征能有什么前缘?”

陈衍一怔。 “你当年不是很喜欢那个小奴隶么?人人皆知,小萧将军在江陵城养了一个俊俏家奴,和他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萧元嘉打断了他。 “可是,江陵城的小萧将军已经死了。”

“江陵城里的萧元嘉肆意张扬,视天下礼法如无物,喜欢上了一个人便可以不顾世俗眼光的和他混在一起。”

“可是,是你们教我的,人总不能任性一辈子。如今的我不正遂了你们的意,成了最为乖巧听话的宜阳郡主么?”

陈衍嘴角抽搐。就算现在的萧元嘉和从前的京中霸王、边关女将判若两人,他还是很难把这个句句带刺的人和“乖巧听话”四个字放在一起。

她又冷笑着问:“现在安乐公是想我用什么身份,和柴奉征再续前缘?亡国郡主嫁给新朝权王,从此像安乐公那样仰仗柴氏兄弟的鼻息过活?”

萧元嘉一番嘲讽毫不留情,陈衍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难看得不得了。

“他对你态度卑微,姿态放低至此,对你的爱定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过。”似乎是在为柴奉征说话,又似乎是在为自己辩解,“你又怎会仰人鼻息? ”

萧元嘉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口长气。

“所以说到底,你是知道了他对我卑躬屈膝,又想着如果我和他成亲了,他定会看在我的份上不对着陈家发疯,而他那皇帝兄长也会看在失而复得的弟弟份上对你这个安乐公好些。”

她摆了摆手:“算盘打得真响,可惜,我没有兴趣。”没有兴趣再次以“自己”为筹码,去为这些所谓亲人保驾护航。也没有兴趣,去接受翻身为王的昔日家奴,仿佛一如从前的顶礼膜拜。

她也不下逐客之言,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闺中女子的福礼,便径自出了前厅,向后院的方向走去。

×

长公主手执一串佛珠站在廊下,神色复杂。

萧元嘉轻轻问:“你都听见了?”

这自然是废话。

长公主这个样子,显然便是听见了她方才对陈衍所说的诛心之语。

“你舅舅生性软弱不假,可是他做的选择,也不全是为了自己。”

长公主转动着手中佛珠,神色平静而悲悯,仿如神佛。

可是,神佛其实并不悲天悯人,在高高在上的神祇眼中,天地众生皆是无物。

萧元嘉不耐烦的打断了她。

“什么让天下百姓不再陷于战火之中的家国大义,我已经听得无比厌倦。”

“我已经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放弃了理想和自由。可是你们呢?在父亲战死的时候,不让我女代父职,还妄想以那一纸和亲国书求和。”

“一群废物做不了的事,只因我是女子身份,连试也不让我去试一次;可是转过头来,又奢望我以一介女子之身去求和救国。”

长公主张了张嘴,似乎想为兄长辩驳,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萧元嘉看着母亲一副慈悲为怀的样子,忽然觉得非常讨厌。

陈衍说柴奉征对她态度卑微,定是知道了那日他在她面前自称为奴的事。

而他得以知道这件事,只能是长公主告诉他的。长公主那日在明面上是带着萧瑾瑜和萧府下人出去,可是她根本没有回到后院,而是一直像现在这样站在廊下偷听。

她嘴角微勾,冷笑:“我对你们这些前陈旧人,早已失望透顶。”

长公主一怔,双手合十,低不可闻的呢喃着“阿弥陀佛”。

她深深明白,萧元嘉说的“你们”,指的并不只是安乐公陈衍一人。

四年前萧元嘉随父亲兵临洛阳城下,周帝柴兆言御驾亲征,也被她带领的前锋营逼回城里。只是,洛阳城是六朝国都,一向易守难攻,战事便一直在洛阳城下胶着。

周帝放低身段,奉上国书表示愿意派一母同胞的弟弟、先帝六子柴奉征到南陈入赘宜阳郡主萧元嘉,说是入赘,其实便是以其为质。除此之外,还自愿割地并奉上巨额岁贡、香车美人,陈衍本就温吞软弱,而且洛阳固若金汤,萧大将军久攻不下,看着对方竟然愿意这般“丧权辱国”,一念之差便应允了。

当初赞她虎父无犬女的舅舅,就这样以皇帝的名义,下诏让宜阳郡主回京待嫁。

当初亲手送她入宫随大内高手学武、又鼎力支持她到边关建功立业的父亲,严肃地对她说:每一个人都终须长大,她少时受尽天家教养之恩,现在便当负上作为宗室子弟的责任。

一向对她宠溺无道的母亲,语重心长的对她说:元嘉啊,女大当嫁,你已经任性了二十二年,总不能任性一辈子的。

满朝文武都说:宜阳郡主大义。

少时一起玩乐的世家子弟都说:萧元嘉和家奴厮混人人皆知,乌衣巷内无人敢娶,如今竟然还有敌国皇子送上门来,她还真是赚了。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人一掌的把曾经傲视天下、恣意张扬的小萧将军推下了名为“妥协”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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