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遭遇（1 / 1）

回到花楼镇已是下午三点。

或许是晕车的缘故，外婆下车吐了，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几乎都是吐酸水，林最拿水在旁边给她拍背，看她脸色很差，嘴唇发白。

陈寂野一直等到外婆脸色好转才说要走。

林最在道别之前，又向他再次道谢。

树后这片空地比早晨拥挤，满满当当的全是电动车，陈寂野把他那辆像小摩托似的电动车推出来时，就见林最还在吃力地挪车，于是他停下来，帮她把外面挡着的电动车都挪开，再把她的车推出来。

她不知道给他说了多少句谢谢，这会儿又添一句：“谢谢。”

他没什么语调地说：“早晨就该给你停边上的。”

“嘀嘀——”

听到喇叭声，他们还以为挡路了，忙往两边躲。

转脸一看，却是杨萍。

杨萍换了新三轮车，喇叭声都更响亮一点，她从车上下来，拧着眉头问：“陈寂野，你怎么在这。”

林最心头微动，意识到什么。

把目光轻轻落在陈寂野身上。

见他面不改色说：“有点事。”

杨萍伸手就打了他一下：“你个死孩子，不会又逃课去打工吧？”

陈寂野说：“不是。”他貌似有点不耐烦，又说，“我先走了。”话还没落就骑车走了。

杨萍在后面大声喊他：“不是你逃什么？”

他没有回应，衣服被风灌得鼓鼓的，像一只大风筝那样飞远。

外婆扯扯林最的袖子，祖孙二人对视一眼，林最缓缓开口：“婶婶，今天我和外婆去医院做检查，我对这里不熟，只好找陈寂野帮忙，对不起啊，没有提前跟你说一声。”

外婆也说：“是啊，今天多亏寂野。”

杨萍这才想起来林最和外婆也在旁边。

她刚才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陈寂野身上，因为陈寂野以前就为了两千块钱的工资逃课去给人家鼓捣电脑，她知道之后让他跪在院子里，用皮带把他抽得皮开肉绽。那次之后，他虽然发誓再也不会逃课，但她心里总扎着根刺。

后来林最耐心地把事情解释一遍，包括昨天陈寂野是如何把外婆从河里救出来的。

杨萍听完之后，脸色由阴转晴，说道：“帮就对了，我早就交代过他，你们的事能帮就帮，绝不含糊。”

随后，杨萍又关心了一下林最外婆的情况，在路边聊了一会儿才走。

回到家之后，林最越想越觉得困惑。

外婆见她心不在焉，便问：“你怎么了？”

林最那会儿正帮外婆浇花，几棵还没开的木槿，快要被她淹死，她转而去浇月季，说道：“有点不太懂，婶婶一家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外婆与陈寂野一家，既非亲，严格来说也算不上邻，难道仅凭紧挨着做生意，就能给予这么多的善意吗。

那会儿外婆清醒着，很多事都记得，见林最这么问，便聊了许多。

外婆说：“杨萍不常说她家里的事，但只要提到了，没有一次不痛哭流涕。”

陈寂野家一直是村子里的贫困户，因为他父亲小时候因车祸右手截肢，家里光医药费就欠了不少钱。

在他五岁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为了多赚点钱，每天凌晨便出去给人收麦子。

这天，拖拉机和走小道的货车相撞出了车祸。

他父亲护住了他母亲当场身亡，爷爷也为了护住奶奶当场身亡，而奶奶在ICU挣扎一周后咽了气。

这么大的变故，对于年幼的陈寂野来说，可能还是模糊的。

但对于杨萍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她相继给丈夫、公公、婆婆送殡，身上的孝衣好像一块皮紧紧扒在身上，脱都脱不下来。而她除了要面对至亲的死亡，还要面对山一样高的债务。

彼时她才三十三岁，儿子才十岁，真正的孤儿寡母，身无分文，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就这么熬了大半年，就在陈寂野要上初中的时候，从前追求过杨萍的男人找上门来，想要帮助杨萍。

他拿了三万块钱过来，这对杨萍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所以她没敢收，男人也没强求，只说让她好好考虑，过段时间再来见她。

谁知下次找上门来的，居然是那男人的妻子。

那女人还把孩子带来了，她边撕杨萍的衣服边扇杨萍巴掌，孩子就在一边嚎啕大哭，经过这么一闹，杨萍在村里名声臭了。

后来那男人出于歉疚，想给杨萍一笔钱。

杨萍看到陈寂野鞋头都烂了一截的塑料凉鞋，本来是想要的，可转念一想，要了就代表一切都是真的，所以还是没有要。

但经过这一件事，不少人戳她脊梁骨，更有男人常明里暗里骚扰她。

连带着陈寂野也受到惊吓，说话变得有点结巴，经常被别人欺负。

陈寂野从小就懂事，他怕给杨萍惹麻烦，总是挨着忍受着，直到有一次，他在被打的时候让杨萍撞见了。

杨萍又心疼又气愤，脑门一热就带他去说理，对方的爸爸却将杨萍侮辱一番，说她破坏别人家庭，□□的人养出来的孩子也没教养，甚至还想伸手碰她。

那一年陈寂野十二岁，他第一次反抗，用路边一块砖，把男人砸得脑袋开花。

却也没讨到什么便宜，那人差点就把他扔井里淹死。

从那以后，杨萍剪掉了细心爱护的长发，去干建筑队，去搬砖，去地里采金银花、摘花椒，净做些苦活累活，让自己被烈日暴晒，被风吹雨打，一是为了赚钱，二是为了变丑。

没有钱，没有社会地位，也没有亲人的女人，漂亮只会是她的三尺白绫。

杨萍渐渐把自己折腾成一个身材臃肿黝黑粗糙的壮实妇女，渐渐没有男人再骚扰她，也没有女人在背后议论她。

陈寂野不愿意杨萍那么累，也开始用自己的办法赚钱，小时候无非是捡捡瓶子，再长大一点，他就去做兼职，挣些力气钱。

透支身体总是让杨萍腰酸背痛，陈寂野上高中之后，她买了辆二手的三轮车，卖炸串，总比出苦力强很多。

外婆说：“杨萍的小摊和我面馆离得近，她刚开始摆摊的时候，什么都不懂，都是我帮她。你也知道，外公外婆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杨萍被人嚼舌根那几年，我和你外公没跟着排挤她，后来杨萍对我说，我那时候对她很好，其实哪有什么好，就是和以前一样而已，但对她来说，那就是在对她好，她说，这份好她会记着，也会让寂野记着。”

林最点头：“所以陈寂野才愿意帮我们。”

外婆说：“嗯，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

林最笑笑，表示赞同，如果不是面冷心热，又怎么会说出“我妈让我来的”这种谎话。

缓了缓，外婆又继续说：“这几年村里也没闲话了，反而不少人觉得杨萍母子可怜，但杨萍还是不爱和他们交往，她就喜欢和我聊天。所以森森啊，勿以恶小而为之，你要记得，有时候我们甚至不必刻意去做什么好事，但对杨萍那样的人来说，不作恶就是一种救赎。”

林最听完，整个人是空的。

过了很久脑子里冒出了一句诗：答应我，忍住你的痛苦，不发一言，穿过这整座城市。

……

陈寂野这天下午又去了一趟市里。

他打算回学校接着上课，在地铁上看手机，刷到最新一条林最发的四宫格蛋糕，配文：17，谢谢时光与爱。

他想了想，点了个赞。

刚想退出，就收到张洋的消息：【来活了，写插值函数的代码，69元。】

陈寂野回复：【行。】

陈寂野手头有两个活儿是固定的。

一是每天早晨去花卉市场批发玫瑰花。

这个活是去年的时候林鑫帮忙找的，林鑫的大姑在山区有地，养殖了八十亩的玫瑰，这些花的其中一个销路就是送到散花市场批发给一些花店或全国各地的客户。陈寂野会帮忙拉货卸货，人手不够时也会帮忙打包快递寄出去。

二是每周末到张洋店里打工。

店的名字叫“张洋快修中心”，修手机电脑，也卖些电子产品，还在淘宝上开了个店，专门帮大学生写代码作业。

这个工作也是朋友介绍的，张洋是孙成熠的表哥，陈寂野中考之后找暑假工的时候，正巧张洋店里缺人手，就让陈寂野先顶上了。

陈寂野到店时，有位客人来在卖手机，张洋正在检查手机性能和电池。

见他来了，张洋问：“诶，你今天没上课？”

陈寂野径直坐到电脑前，滑动鼠标，说：“有点事，请假了。”

张洋点点头，又说：“我还以为你在家弄呢。”

刚开始的时候，张洋没想到陈寂野会干长，只教他一些简单的技术维修，寻思能帮忙打个下手就行。

谁知陈寂野学东西倒快，虽然沉闷些不爱说话，但眼里有活，人也聪明，省了张洋不少事，慢慢地，张洋也乐意多教他。

后来快开学了，陈寂野主动提出想继续干，工资无所谓。

张洋问他为什么，他语气平常，说，万一家里没钱上不起学，好歹有个手艺养活自己。

这话听得张洋有点泛酸，但他不是慈善家，最开始并没答应，是因为新店员做事又笨又懒，还经常让他收拾烂摊子，他才想起陈寂野的好，又把人叫回来。

后来张洋不仅教陈寂野修手机电脑，还教他写代码，把自己大学时候的书拿给他看。

将近两年的时间陈寂野都没有工资，直到张洋把淘宝上接的代码单给他做，他才开始赚钱。

张洋还给了他一台旧笔记本电脑，方便他平时在家接急单或要练习的时候用。

今天是周一，按理说陈寂野不该上班，张洋还以为他会在家干活。

陈寂野盯着电脑，指尖飞速在键盘上点动，说：“本想回学校的，看见你消息，就先来店了。”

张洋“哦”了声，又去做自己的事儿了。

那部旧手机他出价一千，对方一直问还能不能再高点，他说电池老化严重，给不了那么高，最终还是以一千元的价格交易成功。

等他送走顾客，再回头，发现陈寂野已经把代码搞定发给买家了。

前后不过五六分钟。

张洋摞开保温杯喝水，喝一口，茶叶扑扑地吐，边笑说：“你小子越来越出师了，不过上回用目标检测的算法检测火星陨石坑你都能一夜搞定，这对你来说连小菜都算不上一碟。”

陈寂野笑笑起身，准备走人。

张洋说：“工资还是月底一起算哈。”

陈寂野说：“知道。”

他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张洋又发语音来：“买家说跑不起来，我看了一下，发现他的python环境有问题，我远程帮他配好了环境，程序正常运行，但要扣你一半的钱。”

这一单淘宝后台的成交价是158元，活全是陈寂野干，张洋给他分69元，这会儿又要砍一半，换别人早讨价还价了。

陈寂野只是摁开输入栏旁边的语音键，回道：“谢谢哥，给哥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