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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拥楫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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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刺激,乔长生觉得胃里有些难受,咳嗽得更厉害了。

他仰起头往墙壁上靠了靠,深吸一口气,才勉励开口。

“……陆公子误会了,我对魏姑娘并无恶意。”

陆临渊挑眉,语气温和:“哦,那乔公子想做什么?”

“……”

如果不是君子帖还横在自己的脖颈前,乔长生会觉得这人当真霁月光风,是个知礼的君子。

“魏姑娘与我相处,虽然没有直接告知我她是百越人,但也没有刻意隐瞒过。”

乔长生缓缓道:“《海内十洲记》里说,百越女子喜好穿戴珰珥,魏姑娘耳垂有穿洞的痕迹。她喜食辛辣与香甜的东西,百越人口味也如此——”

陆临渊嗤了一声,声音依旧平淡:“就因为这些?”

乔长生顿了顿,才开口道:“昨日我与魏姑娘在丰隆酒楼吃饭,酒楼里请了一位说书人,他讲了一个百越女子喜欢中原男子,与他乘舟船上,唱了一首越人拥楫歌求爱的故事。”

“……”陆临渊很轻地笑了笑,“乔公子当真好兴致。”

乔长生虽然特意没有指名道姓,但这故事青城许多人都听过。

时间倒推几十年,百越与中原的的关系其实并不如现在这般紧张,边境一直有人来往交易,还有不少胆子大的人,会越过边界到对方地界去。

只要不是太过嚣张,双方大多当做看不见。

中原与百越的边界名为兖州,比起国都开阳与繁华的青城来别有一番风情。

二十多年前,清湘客鹿山涯与友人游历江湖,来到此处。

群峰倒影山浮水,绿水无弦万古琴。据说一位百越女子鹿山涯一见倾心,与他泛舟湖上,唱了一首越人拥楫歌表达爱意。

纵然清湘客走南闯北,也是头一回遇见这么潇洒恣意的女子。不顾世俗如何看待,鹿山涯接受了这位百越女子的爱慕之意。

一直到如意三年,靺鞨突袭,举国震惊。青城一战守赢后,朝中言论甚嚣,国都开阳不少人鼓动唇舌,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靺鞨如此,百越必定也包藏祸心,居心叵测。

百越虽深居简出,但百越几大部落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包子,冷笑回应,若是百越真有此心,早就在靺鞨南下屠城时浑水摸鱼,一举把边界兖州拿下,让中原知道什么叫火烧屁股。

双方互呛一阵,谁也不服谁,兖州地界也因此发生了几次小规模冲突,来往的人少了很多。

一年后,边境突发瘟疫,百越与中原爆发混战。

受靺鞨那场突袭屠城的刺激,各州反应速度,各地侠义之士也前往相助,短短一个月就彻底平息了战乱。

只是这事之后,百越与中原也彻底绝了互通之路。

鹿山涯心怀家国大义,虽然知晓百越女子无辜,但毕竟百越与中原如今水火不容,强留百越女子在中原也不是好事,不顾爱人苦苦哀求,与她割袍断情。

那百越女子心灰意冷,终是回了百越深林之中,再没有回音。

鹿山涯自知有愧,从此定居兖州,终身不娶,传为一段美谈。

……

因这一段曲折动人的故事,经口口相传,又有说书人改编唱述,管这其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江湖中已是人尽皆知。

乔长生与魏危在丰隆酒楼的三楼包厢吃饭,下头大堂的说书人讲到“百越”两个字,顿时吸引了魏危的注意力。

她上半身倾斜到包厢的窗边,一边盯着底下大理石台上的说书人,一边一口一口吃着蜜豆花糕。

乔长生自己吃得不多,就挽过一只袖子给魏危倒玫瑰花茶。

说书人说了一阵怨别离爱憎会,抬起扇子,仿着女子羞怯的情状,唱了一段越人拥楫歌。

“今兮丙戌,今与同游。子与同舟,舟徜舟徉。”

魏危闻声好似没了兴致,转过身来,舌尖卷走唇上的碎屑,将最后一点蜜豆花糕吞了,喝了一口花茶。

下面一阵叫好声,正是精彩处。

乔长生好奇问:“姑娘怎么不听了?”

魏危长睫忽然颤,像一只山野间被惊动的蝴蝶:“这个人根本没有听过拥楫歌。”

乔长生给魏危添茶,解释道:“说书先生不会讲百越话,这段大约是仿着中原的诗经来唱的。”

“难怪一点也不像。”魏危眼睛纯湛,了然似地“唔”了一声,随手拿起筷子敲着杯沿,杯中花茶颜色浓郁,花瓣在其中一颤一颤。

魏危一时兴起,问道:“你想不想听真正的拥楫歌?”

乔长生眨了眨眼睛:“却之不恭。”

魏危用筷子打起拍子,启唇清唱。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囗饣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百越言与中原话其实同出一源,只是百越言还保留着上古丰富的语调,魏危声音清冽,这首拥楫歌被她唱起来,少了几分说书人唱得脂粉气,一字三转,如山歌烂漫。

只有百越巍巍的山峦,宽阔的河道才能孕育出这样的歌。

两侧是蒙着白纱的群山,河道是群山捧出的翡翠,山黑水绿,一叶扁舟下是浓到化不开的盈盈湖水,晨起的白雾徘徊在水面上,化作细细的眼泪落在人身上。

百越女子将这歌唱给情人听。

“……”

乔长生一时听痴了,眼中恍然,好半天没说话。

魏危唱完和没事人一样继续吃饭,忽然想起什么,从手上拨下一枚银质戒指,上面镶嵌着一块温润金色的蜜蜡。

她理所当然:“你请我吃饭,这是回礼。”

戒指还带着魏危指尖的温热,因桌子有些许不平,没有放稳,戒指滴溜溜地滚到乔长生面前。

等晚上回去,乔长生沉思片刻,对着烛火仔细打量这枚戒指,发现蜜蜡的镶嵌不是中原常见的工艺。

如此种种,乔长生这才基本确定魏危是百越人。

**

陆临渊闻言眼中软化了些许。

乔长生说得这些确实是魏危会干出来的事情。

“我不是想揭发她。我特意约在明鬼峰,就是因为这里来往的人少。”

乔长生对百越人没什么偏见,二十年前兖州边境那场混战,在他看来并非是百越的罪过。

一下说了太多的话,乔长生刚刚被撞到的后脑勺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撑着一口气,抬眼直视陆临渊的眼睛:“……我听三叠峰的石流玉说魏姑娘与你很亲近。”

乔长生约陆临渊过来其实还有一层原因。

魏危心思纯澈,虽来中原不久,言语之中却似乎对陆临渊颇为信任,他想知道陆临渊是否可信。

乔长生思考一晚上,他虽身体孱弱,但好歹自己和日月山庄在江湖上有些名声。若是陆临渊起了利用魏危的心思,他也能以此震慑一二。

先是以怀疑的心思揣测人,又暗暗打算以家中势力胁迫他人,乔长生原本还有些羞愧,没想到原先想好的言辞一句话没用上,差点叫陆临渊一剑砍了。

他道德底线还是太高了。

陆临渊往后退了一小步,收剑入鞘,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乔公子有心,是我得罪了。”

陆临渊回到座位前甚至还相当贴心地拍了拍一下乔长生褶皱的肩头,看起来似乎很从容,好像为了赔罪,愿意为乔长生做任何事情。

乔长生头皮发麻,隔着桌子都能感觉到陆临渊此人身上不可捉摸的气息,仿佛君子帖的寒气还近在咫尺。

他吸了一口气,问道:“所以魏姑娘来儒宗是做什么的?”

在乔长生面前已经露出了自己另一面,此刻陆临渊也懒得装相,掀起眼皮懒懒看了乔长生一眼:“她是来找我的。”

乔长生份外疑惑:“来找你做什么?”

陆临渊:“两年前我去过一趟百越,她来找我比试。”

“……”

乔长生一时陷入沉思。

陆临渊才不管他此刻在想什么,说完就低下头去无聊拨着自己的腰牌,眼中淡淡。

若不是乔长生为了魏危不惜单枪匹马地喊他出来试探他,虽然是君子愚直,也算得上勇气可嘉,不然他才懒得回答一个字。

不过天底下的闲事那么多,乔长生纵然是活佛在世,不去揭发魏危身份就可,为何突然想管她的事情?

陆临渊想至此蹙眉,抬眼打量着桌前正凝眉思索的乔长生,脑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

陆临渊忽然冷不丁说一句:“魏危是百越的巫祝。”

乔长生正端起茶喝了一口,闻言差点喷出来。

猝不及防知道这么大的秘密,乔长生整个人还懵懵的,质问脱口而出。

“……这种事情是可以随意告诉别人的吗??”

果然。

陆临渊“呵”了一声,面无表情。

他淡淡:“乔公子心系魏姑娘,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告知的。”

乔长生聪慧,一时间知道这么多还是没有乱了心绪,一瞬就反应过来陆临渊也在试探他。

——魏危到底是不是百越巫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得知这件消息后的第一反应。

乔长生眼中不免复杂。

为一个百越女子出剑胁迫儒宗先生,他要是说出去,陆临渊的名声也就不要了。

但对方明显没有半分在乎的意思。

屋内一时有些安静。

乔长生明了陆临渊对魏危没有恶意,有心想缓和气氛,就随口问道:“魏姑娘住在儒宗还习惯吗?”

陆临渊:“大概是习惯的,她每天能睡四个时辰。”

乔长生:“……等等,你怎么会知道?”

陆临渊嗤了一声:“她住坐忘峰,我怎么不知道。”

乔长生皱眉,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咽下去。

“倒也无妨,坐忘峰那么大,总不是住一间屋子。”

陆临渊的神色有一瞬微妙:“……”

乔长生却是敏锐地捕捉到陆临渊这一瞬的表情,不由眼皮狂跳:“什么意思,你们睡一个屋子?”

陆临渊低下头刮已经凉了的茶盏。

乔长生一时整张脸都红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陆临渊,你好生无耻!”

陆临渊觉得乔长生对魏危定位不太准确,他和魏危在一个房间,该担心性命的应该是自己,而不是魏危。

况且……

陆临渊面露疑惑:“我哪里无耻了?”

乔长生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还能是魏姑娘主动要求和你睡在一个屋子吗?陆临渊,你书读到哪里去了?”

谁料到对面的陆临渊闻言,不知怎么的,居然古怪地勾起唇角,低哑的一声笑从喉咙里破出,单手五指抓着茶盏,放在小桌上。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陆临渊眼角眉梢皆含笑,虽然乔长生实在搞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道:“儒宗孔圣说过男女共处一室就没了清白么?”

“……陆临渊!”

乔长生一时被气得不知该说什么。

听听他讲得什么厚颜无耻的屁话?

那边陆临渊已站起,而雪胎梅骨的乔长生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他,咬牙半晌,也不过几句“无耻”“混账”。

陆临渊身量很高,一双桃花眼垂下,静静立在那里,仿佛又是儒宗掌门弟子那样端正的样子。

他语气温和:“乔先生这听人唱一支歌就辗转反侧一晚上的性情还是少和魏危接触的好,我怕下回乔先生与魏危聊着聊着,一时君子廉隅自重,就气晕过了。”

乔长生:“胡言乱语!魏姑娘岂是你这种人。”

陆临渊:“刚刚那些话就是魏危说给我听的。”

乔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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