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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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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陵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初盈看似安静,实则心思敏感又细腻,顿时敏锐地感受到了这副熟悉容颜下的陌生变化。

兄长对她,从来都是温柔的,沉静的,连斥责都从未有过——除却当初在朔州那天。

可是,即使是面临她那么荒唐的言语,谢陵也不过是沉声冷对而已,哪里像此时这样,语气中带着审视和嘲弄,仿佛在冷笑。

两年的时光,逐渐抹去了初盈对于兄长逾越的记忆;而谢陵却仿佛被圈在了当初的情境中,一遍又一遍地面对着妹妹追随自己到朔州的荒唐行为,直至将当初的画面瞧成一出荒诞吊诡的滑稽戏,最终,积淀成了被冒犯的恼怒与可笑。

——他一定还认为自己对他还心存妄念。

除此之外,初盈想不出别的解释!

否则,如今的谢陵面对着她,怎会是冷眼旁观的姿态?

初盈的心沉了下来。

她立刻松开了环抱着谢隐腰身的手臂,从他怀中抬起脸来。

谢隐这才第一次真正地望着初盈的模样。

她生得并不算绝美,却独有一种无双清丽,是书卷墨香中才能养出的静逸淡泊,犹如映日芙蕖。而此刻,这朵芙蕖仿佛承着晨间清露,化作涟涟珠泪,流连在花瓣一样娇嫩的脸颊上,楚楚动人,惹人轻怜。

这就是谢陵昏迷之际也念着的人吗?

谢隐忽地冷笑一声。

初盈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她强作镇定地抬眸望去时,谢隐已经缓缓地勾起一个微笑,那弧度确实与谢陵分毫不差,却看得初盈心中发寒。

谢隐含笑问:“妹妹何故这么不爱惜自己,竟然独个儿对薄盛文动手?若是兄长再晚来一分,你岂不是要送了命。这么孤注一掷,所为何来?”

为了……给兄长报仇。

但是这句话,绝不能让谢陵知晓!——尤其是,现在这个让初盈捉摸不透的谢陵!

初盈匆匆用衣袖拭去泪水,压下声音中的哽咽,尽力镇静道: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兄长,云瑶和阿随都被关押起来,我们又听到了你的、你的……死讯。我们商议过了,我去引开薄氏注意,才好给他们争取时间脱身,好歹博个出路……”

谢隐淡淡向连绰投去一眼,连绰立刻会意,将刚刚没说出口的禀报给续上:

“我们赶到的时候,薄氏已经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看守二小姐与小公子。他们抓住这个空隙,刚刚翻墙出来……”

听起来,倒真是只为了堂弟堂妹。

这位谢大小姐垂着头,似乎是被吓坏了。

谢隐的手抚上衣襟,冷冷地拂了拂,似乎这样,就能拂去她在他怀中饮泣的画面,掸去她那为谢陵落下的泪水。

这泪水的温度太暖,情谊太深,哪怕碰一下,谢隐都会恨不得远避出数丈之遥。

仿佛能灼痛人的皮肤。

他冷声道:“薄氏的人只是乱了,不是死了。此处距京城上百里,你就这么有把握,你的弟弟妹妹能够成功逃出去求救吗?”

初盈终于抬起头来,望向谢隐。

她试探着提醒:“兄长……此处临近华邑山。”

华邑山又如何?

须臾之间,谢隐骤然明白过来,攥着缰绳的手悄无声息地收紧了。

华邑山上,如是观中,有她的伯父。

谢隐深恨的那位“父亲”。

片刻后,谢隐忽地笑了一声:

“……妹妹好记性。”

语气之中,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颇有些阴晴不定。

初盈实在拿不准他的态度,正忐忑时,耳畔却忽然扑来温热的风。

不……

不对!

那不是来去无定的风儿……那是兄长的呼吸!

炙热,又亲密地拂过她的肌肤。

熟悉的男子声音响在耳畔,又像是直达心间。

初盈骤然睁大了双眼。

谢隐上身微微前倾,在她耳边絮语:

“一个素未谋面的伯父而已,难为你这么上心。不如妹妹同我上华邑山去,也唤他一声父亲好了……”

一瞬之间,初盈连他话语中的内容都无暇去分辨了,连气息的起伏都被牵动着,一时间头晕目眩。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什么叫做和他一起去见谢承安!什么叫做也唤一声父亲!

他疯了吗?当年在朔州,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瞬间就从迷蒙中清醒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惊吓。

“兄、兄、兄长……”

她连头都不敢回,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身子就是一偏,从马上摔了下来。

初盈惊叫一声,多亏连绰眼疾手快,搭了一把,她才踉跄了几步,堪堪站定。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谢隐早在伏向她耳边时,便松开了圈着她的手。

所以她才会那么轻易就摔下来。

想通这一节后,初盈猛然抬头,只见谢隐端坐马背,神色漠然,仿佛面前人不值一提。

一股陌生感从初盈心头升起,再细细密密地爬上脊背,渗出一层冷汗。

远处的厮杀已止,徒留地上蜿蜒的血泊。

连绰寻了个理由,命人带初盈去见谢云瑶和谢随。这位谢大小姐看起来似乎十分挂记弟弟妹妹,一刻不停地随之离开了,没有再回头看谢隐一眼。

连绰目送她离去,又望了望谢隐,欲言又止。

谢隐对上他目光,冷冷道:“不必看了。我对她没兴趣。”

连绰小声道:“那您还对她……对她……”

搂搂抱抱!还把人家吓得都从马上摔下来了!

谢隐漠然:“她又不是谢家的亲生女儿,不试她一试,怎知她和谢陵之间有没有私情?”

连绰“啊”了一声,惊道:“不会吧?暗卫队传来的情报说,陵公子向来爱护弟妹,又极重礼法,怎么会和名义上的妹妹有首尾?公子为什么会如此猜测?”

说罢,连绰的表情逐渐变得微妙起来:“该不会是谢大小姐对陵公子……诶,不对,刚刚谢大小姐的反应,一点儿也不像动心,更像是被您吓得半死!”

谢隐冷笑:“她该庆幸她安分守己。”

若她对谢陵有私情,那谢隐便留不得她了。

连绰问:“可是公子,您如此试探,在旁人看来,绝不是陵公子的做派。若是被她看出端倪来,这可怎么办?”

谢隐淡淡道:“那就任她看。在这世上,连我都无法证明我是谁,何况旁人?”

连绰便沉默了。

“顶替谢陵的身份,只是权宜之计。至于那些属于谢陵的情谊……我若连这些东西都肯要,岂非自甘下贱。”

话语最后,满是厌恶。

谢隐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剑柄,狠狠一转。

寂静夜色中,枝头燕雀忽惊起,慌慌张张地扬起翅膀,向更高的山头飞去。

那是华邑山。

华邑山顶,一点星火,是京中善男信女虔诚祷祝之地,如是观。

谢隐冷然抬眸,不知是在望着飞上山头的燕雀,还是在望那处道观。

“好好瞧着吧。”

“接下来这场戏,会让你知道,谢家,梁国,皇室,是如何倾覆的……”

谢隐声音极低地吐出三个字:

“谢、承、安。”

再重逢时,他一定会让这位父亲毕生难忘,追悔莫及。

大梁大理寺卿宋景时接到急报,奉诏与都尉魏如观带领左右金吾卫快马加鞭赶到时,事情已经相当明朗了。

薄氏其罪之一,劫掳人质,威胁谢承煊,谢氏姐弟三人皆可为证。只这一条罪,足够让薄家不得翻身。大梁律中此乃重罪,就是被受害人当场反杀都可被视为合法,更别提谢陵作为其长兄,情急之下先行救人了。

其罪之二,刺杀官员。

其罪之三,通敌谋反。

月色分花拂柳,透过高悬的枝叶,投下一层树荫阴翳,正笼在谢隐的面容上,看不清神色。

“宋大人此言恐有不妥。”

谢隐淡淡道:“或者说,右仆射薄盛文,根本就是东桓卧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卧底”二字已经相当震撼,更何况还是东桓卧底!

——谁人不知,大梁慕容皇后乃是东桓公主?谁人不晓,薄盛文向来是皇后一派?

慕容皇后把持朝政多年,就连宋景时,也是近年被她提拔的世家新贵。

岂非是在说慕容皇后偷天换日、将东桓人安插到了大梁王侯贵胄的头上!

魏如观下意识地看向宋景时,宋景时敏锐地意识到了谢隐在暗中把矛头指向哪里,薄怒道:

“谢大人,请慎言!”

谢隐扫了他一眼:“已经足够慎言了。人证物证俱在,明日早朝,我自向陛下禀明一切。”

说罢,他看也不看宋景时,对魏如观郑重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多谢金吾卫出手营救舍妹,魏都尉此恩,谢某铭记在心。”

魏如观与宋景时不同,他乃是武将出身,加上家族荫庇,平平稳稳晋升到金吾卫都尉一职,算不上有什么派别党争,只是中立。他与宋景时本是执行同一任务来的,可是谢隐对宋景时视若无睹,偏偏只答谢他,摆明了是看不惯宋景时一直为慕容皇后做事。

谢氏与慕容皇后又一直不大对付,谢陵作为长房长子,名望才学出众,硬生生被扔到塞北吃了两年雪碴子,能不怀恨吗?现在抓到了薄氏这个把柄,听这话音,明天早朝恐怕有的瞧了!

魏如观连忙回了一礼,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奉慕容皇后的诏命。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顿时背上冷汗涔涔。

慕容皇后命他与宋景时一同来捉拿薄氏,自然先行得了消息,要将薄氏捉回去处理;可是谢陵横插一脚,先把薄氏的人或杀或擒,恐怕早已经拿到了什么证据!

怪不得,宋景时脸色那样难看……

这一局棋,明面上是谢家与薄氏的对弈,实则是谢陵与慕容皇后的争锋。

当年谢陵铨选入仕,风姿冠绝京都,魏如观也曾远远见过一面,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在塞北的这两年,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让他性情遽变,练出了这样决绝的手腕。

魏如观不禁望向谢隐,他已转了话锋,命那些擒了薄氏的部曲将人移交过来。为首的少年恭敬领命,放那几个活口过来时,还用剑尖点了点一洼血腥,让他们把自己的残肢带走。

谢隐立在一旁,神色毫无波澜,淡然如常。

一股寒意无端升起,魏如观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谢承煊也已经赶来了,谢云瑶和谢随早已跟着初盈避到一边,正围着她问东问西,姐弟二人见父亲赶到,皆惊喜不已。

而谢云瑶嘴快,欢欣道:“父亲!父亲,原来阿陵哥哥没有死,他回来了,还救了我们!……”

而谢承煊站在原地,神色沉沉,并没有任何惊异,也没有欣喜,竟然像是早得了情报。

里面正在清扫战场,血腥味刺鼻,宋景时冷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西平县县令接了急报,听说自家辖区又是扯上谢氏子弟被劫、又是扯上谋反叛乱,吓得慌慌张张赶过来,正要挤出个笑容问大理寺卿安好,就被有气无处撒的宋景时发作了一通,勒令他彻查西平县。

魏如观随后出来,看见谢承煊后,他抱拳一礼,迟疑道:“谢大人……”

谢承煊回了一礼,魏如观不禁又看了一眼那些追随谢陵身侧的部曲,怎么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模样。魏如观低声问道:“谢大人,这些先行擒了反贼薄氏的人,当真是谢家培养出的部曲吗?”

谢承煊顿了顿,微微颔首:“正是。他们随阿陵在塞北两年,托燕平侯的福,也与离家时大不相同了,许是染了行军之风吧。”

谢承煊提起燕平侯,魏如观便了然了,应该是谢氏为保护谢陵,托驻守塞北的燕平侯训练了自家部曲。

魏如观松了口气,笑道:“怪道有军中锐气,原来如此。”

待魏如观走远,谢云瑶再按耐不住好奇,贴到父亲身边小声问道:“阿爹,咱们家还有这样厉害的部曲呀?咱们为阿陵哥哥送行时,也没见到这么多随从……你什么时候偷偷送去给他的?”

谢承煊脸色不大好看,只道:“少问,少言,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罢了。”

谢云瑶不悦道:“不说就不说,凶什么嘛!人家差点以为见不到您了呢……”

唯有初盈蹙起眉头,望向谢承煊,神色若有所思。

月色西沉,夜风吹动寒枝枯叶,发出阵阵响动,轻盈又辽远地回响在谢氏府邸的回廊中。

“初盈,你带云瑶和阿随回房休息吧。”

初盈应声,与她们二人一同退下。

谢云瑶姐弟住在谢府东侧,与初盈方向相反。待他们二人离去,初盈从竹林后走了出来,轻手轻脚地返回了前堂隔窗的檐下,附耳听去。

只听谢承煊冷冷道: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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