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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七回】烟涛微茫信难求(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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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坞既已召回,永安镖局有风雅楼庇佑,霹雳堂又真真正正成为了江湖传说,这一片到此再无什么需要她再打点的了。

洪都事了,她也该动身前往扬州。

思及那两封神秘却又步步驱她入局的信,何子规至今仍觉脊间几分凉意。

一开始她只当写信人以傅敏引她来洪都,是因为这边有霹雳堂在。可这之后的永安镖局和孙素衣,苏氏商会、崔子攸与风雅楼的介入,已让她明了自己早已步入了这不知何时无声无息间形成的、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这网网的不是她,却是这半个乃至整个江南道。

这第一封信引她入洪都,就牵扯出了更漏子与不良人、永安镖局的秘密甚至霹雳堂毁这般足以震动江湖的大事。

那么第二封信,会引发什么?

何子规心头一时重重压了好几件事。她暗暗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对面端坐的少年。

——霹雳堂事轰轰烈烈又空空茫茫收场,少年自那旧事真相中回过神来,本该按先前所说动身返回长安。

可他现在却坐在这里,要再与她同行。

少年腰背挺直,只稍稍垂首。

那日永安镖局一场风月对风月,少年尽数看在了眼里,反反复复想了好几天。而夜半辗转反侧,那满院风流飒沓的剑影都入了少年的梦去,清霜与红尘间演化风月万象,却又缓缓落成一招又一招的剑式。

醒来时少年木剑上走过几招,竟是消了好几分先前的生涩刻板,有了些形状,但与真正的风月剑法依旧是差的太远。怅然片刻,忽觉心头多日阴霾淡了许多,少年心间念头如电,顷刻定了抉择。

他果然还是不愿走。

若是他缩回长安,不踏入这偌大江湖,不知会错过多少事,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成长到足以帮得上忙的地步。

无论如何,宁前辈也是叫他出来历练的。

“……扬州择菁我可以带你一起去。但此番出海,我自己都不知会有多少变数。”何子规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折衷的法子,“罢了……你先替我去给沈楼主送个信,这件事容后再说。”

···

于是何方再一次来到了指月阁。

上一次见面不欢而散,沈亦之也没给他什么信物,少年在门口又将上次来时的心理活动过了一遍,还未想出什么说辞,指月阁旁辛未所属的影卫已看见他,给抱月间传了消息,不多时那粉衣轻纱的辛未已款款来到少年面前,引他上楼。何方行了个礼,三言两语简单交代来意,问沈亦之是否在,也问傅敏如今情况。

“楼主正在抱月间,请随我来。傅敏已被安全送至洛阳总楼,小郎君不必担心。”辛未领着何方走上楼梯,正与下楼一人打了个照面:“庚辰?”

迎面走来的人劲装长刀、容颜清朗,自是庚辰。

“辛未。”庚辰见是她,快步走下来,又向何方颔首,“何小郎君也在啊。”

何方抬手回礼,算是打了招呼。

庚辰本是下楼,见了他们反倒是十分自然地转了个身,又走在了辛未身边,和他们一起向上走。他神色平淡,却掩不下眉眼间染上的几分疲态。

“你……”辛未原本要说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到底换了句:“要不要下去休息一会儿?”

庚辰摇了摇头:“算了。妳是要去找楼主么?我和妳一起过去吧。”

“可是……”辛未终是没能把原先要说的话说出来,只低声道:“节哀。”

庚辰苦笑一声,没说什么。

其实这个结果他并不算毫无预料。之前燃月长老首先选择炸掉海棠院,为的便是先杀雷婷以绝后患——若非崔子攸派她去拦截苏寐,她兴许那时便殒命当场。霹雳堂被毁已成定局,促成这个结果的那些人,又怎会让她这么一个掌握着配方和火器的雷氏传人存活于世?

她选择换崔子攸一命,或许也都已是一种求仁得仁。

“你不如向楼主请几天的假,这一阵子的任务……”

“不。不用。”庚辰打断了她的话,长出了口气,“我得让自己忙起来才好。不仅仅是因为要纾解此事,更因为……这是我的责任。无论如何,我如今是风雅楼的影客。”

彼为过往,此为当下。如今过往已彻底逝去,那就倾其所有,向前走去,再不回头。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1]

“说得也是。”辛未道,“人总是向前看的。”

这句话听来平淡,古往今来却蕴含太多意味。

三人一路上楼,顶楼的楼梯口前有二人把守。一人面色严肃,身姿挺拔,而另一边的少年人虽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双大眼睛却时不时地转上一转,显然是个活泼好动的主儿,见到走廊另一边过来的人影,面上立刻绽出笑来。

“庚辰哥你又回来啦!欸,辛未姐妳也来啦!”

“楼主有客人拜访,我们来送他上来。”辛未道。

那少年人看了看辛未身旁的黑衣少年,奇道:“这就是楼主的客人?怎么看上去比我还小啊。”

“别多问啊,这可是来自前辈的忠告。”庚辰面上虽还有些倦意,却也能打起精神了,“不过庚午,你也被调过来了?怎么,这两天给楼主值班,闷坏了吧?”

“可不是么!就只能在这儿站着,哪也去不了!还要这么待至少三天!三天欸!哎,我值完班之后,庚辰哥你可得好好犒劳我一顿。”

“去你的,小鬼,又想盯着我宰?”

“庚午,工作时间莫要太过懈怠。”另一边一直沉默着的男子突然出声,代号庚午的少年登时住了嘴,悻悻地吐了吐舌头。

“瞧,挨训了吧。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先进去了。”

庚午扁了扁嘴,小眼神儿幽怨地瞄了瞄严肃古板的庚申,站直了。

进了门,穿过重重迷宫阵法,便是清丽雅致的抱月间。沈亦之今日一身轻袍缓带,披着灰色的外衫坐在案后,招呼何方坐下:“坐吧。刚好我今天也没什么事。这么久不见,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何方点了点头,在沈亦之对面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时道了声谢。

“今日是为了何事?”

“七月初十,女郎要在扬州登苏氏商会的船出东海。她说,此行或与血月教有关。”

“我明白了。”沈亦之点了点头,思索了下,当即就做了决定:“到时候让辛未庚辰和你们一起走一趟。”

沈亦之给了答复,偶然间一抬头,却见屏风后露出个小脑袋,正好奇地向这里张望。他笑了笑,伸手招呼女儿过来:“阿碧,来。”

那屏风后是一方软榻,沈碧本来在午睡,这时候倒是正巧醒了。

何方闻言望去,正见那玲珑的小娃娃跑过来,安安静静地坐在沈亦之身边。沈碧看到了来人,抬起头,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用一双晶莹如碧玉的眼睛看着他。

看了会儿,女孩儿粲然一笑:“小世叔。”

何方刚低头抿了口茶就听见这一声,顿时呛了下,放下茶杯,以袖掩面咳了起来,一双桃花眸眼梢晕了些红。这不怪沈碧,实在是“世叔”与“师叔”听着颇有些相似,他刚刚恰好走神,着实被吓了一下。

“何方?”

缓过劲来,少年将自己整理好,有些局促又有些尴尬地抬了抬手:“不……刚刚险些听岔了去,不妨事。”他从袖中取出一根浅碧色缀流苏的发带递过去,似春日新发的嫩芽,赶紧把这事儿揭过:“来的路上想着,这发带应该挺适合阿碧,就买下来了……她今年多大了?”

“四岁了。”沈亦之接过那条发带,慨然道,“我倒不知,眼下是该感叹岁月流逝,还是该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沈大哥……”

他自从女郎那里听到了那个太过让人惊骇的事实,对上沈亦之时难免多了几分不忍和内疚。

沈亦之摇了摇头,唇边笑意隐隐有些发涩。他们如今早已不是当初血气方刚、年少轻狂的少男少女,一颗心早已被世事与血火磨得再不是当年模样,只是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内心深处百感交集,到头来,终究也还是一个苦字。

“阿爷……”沈碧忽地又捂着嘴,小声地打了个哈欠。

沈亦之敛了神色,低头笑了笑,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还困着?乖,去接着睡吧。不吵妳了。”

沈碧眨了眨眼睛,碧色的眸水盈盈的。她看了看父亲,似乎很是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什么,才点了点头,绕过了屏风,继续午睡去了。

沈亦之顿了下,竟是先把刚刚翻篇的事儿又捡了回来,不过许是怕再吵着沈碧,声音放得很轻:“其实若是阿碧叫你小师叔也无妨,你与师父虽无师徒之名,却也算有师徒之实。若你和师父都有意,你正式拜入门下也……”

何方难得出声打断了他:“沈大哥,现在这样也好。我想……宁前辈暂时也没有再收徒的心思。”

他刚刚呛那一下,亦是想到了本该担着这个称呼的那位少年人。

沈亦之讪讪笑了一下,再开口时话语间甚至还隐约带着一分小心翼翼的意味:“这一年里,你们过得如何?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我当然还好。女郎她……也熬了过来。”何方答道,知道在沈亦之面前不便说起何子规,一言精简地带过了,“而宁前辈他也还是老样子,在霁月居教教书,带带学生,过得也还好。宁前辈那些学生们,听说也都是天资聪颖,倒也未没了前辈一身才学。”

沈亦之听着,点了点头。

“沈大哥,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吗?这一年里,宁前辈也总念着你的。他也一定很希望你回去一趟。”

沈亦之怔了半晌,久久未再言语。久到何方都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刚想补救时,他却摇了摇头,神色间竟是化不开的愧:“我这个不肖子弟……何方,如果我和你讲,我到现在都不回霁月居,是自觉无颜再见师父呢?”

何方登时愕然:“怎么可能?”

沈亦之又低低地叹了一声。

“我身为师父的大弟子,本应继承师父衣钵,爱护师弟师妹们,为师父分忧。可是如今,我又做了什么呢?我没能好好继承师父的风月剑,也没能保护久霖和阿忘,到最后,竟然也需要师妹反过来护着我……”

听到这最后一句,何方心底涌起几分茫然,怔在了原地。

“算了,不说这些了。”沈亦之靠在一旁的凭几上,随手翻过案上卷轴,他复又抬起眼,看向面前这个尚且稚嫩的少年,“你如今资历尚浅,若是不回长安,不如到风雅楼来,帮我做点事情。”

何方察觉到他在执意要他们回长安一事上松了口,但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离开。宁前辈既然让我跟着女郎……那我至少要把这件事先做好。”

长久的静默之后,沈亦之低声叹道:“好孩子。”

何方微怔:“沈大哥?”

“没事。”沈亦之抬了下手,似乎是犹豫着什么,终还是打开手边的匣子,取出里面一封信,递了过去,无奈的笑了笑:“这个,拿回去给她吧。”

“这个是?”

沈亦之顿了一下,答:“沉璧传来的。”

“肖先生?他……”

沈亦之颔首,何方连忙将其接过,信封入手,触感很薄:“我知道了。我会转交给女郎的。不过,沈大哥,最近事情多,你也要多加保重。”

“放心吧。我自然有分寸。”

又就着旧事闲聊了片刻,见时候不早,何方起身告辞,转身向门外走去。

“何方。”沈亦之忽然叫住他,“无论如何,风雅楼会护着你们的。”

何方身形一滞,慢慢地回过头去,却只见沈亦之端坐案前,神色淡然。他当然留意到了,沈亦之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一时恍惚岁月倒转、时光如旧,眼前的人,也终于再度和记忆里那个身影重叠。蒙在心上的尘土忽而被风吹起,慢慢扬散,露出了原本生动鲜活的流年。

何方不知为什么沈亦之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但他知道,至少他还是那个熟悉的人,也至少……

“沈大哥……”少年一低头,掩下瞬间有些泛湿的一双眼,“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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