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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阁(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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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无人,明颐定了定心神,开始在书架上寻找医书。

待找到医学类的书籍,她自衣袖中拿出那几张药方,对照着书中的症状和用药。

这药方倒是与书中记载的相差无几,并没有什么明显不妥之处。只是她毕竟不曾学过医术,只能看些皮毛,所以也只得暂且按下疑心,待到寻得合适的机会,再请宫外的大夫细细检查一番。

明颐这般想着,回到窗边的书案前坐下。

书案上摊放着一本读了一半的书,尚未来得及整理。

明颐随手翻看了几页,封面上写着《洗冤集录》,是南宋时宋慈所著。讲的是断案时一些验伤的方法,不难猜到是陆辰这位刑部尚书留下的。

他断案向来慎重。

明颐至今记得当初科场舞弊一案时,他说的那句“刑狱官掌人生死,必要怀宽仁之心,存平恕之念”。

她生来处于权力漩涡的中心,身边所见皆是翻云覆雨的上位者,他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掌控他人的命运,于是在一次次杀伐中逐渐麻木。

只是极少遇见陆辰这样的人——掌人生死,却心怀慈悲。

所以即便明颐自幼长于深宫,养成了不轻信于人的习惯,对于陆辰还是比旁人要多信任几分。

书旁放着一本手札,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读书时做的笔记。

手札上的字迹骨气劲峭,笔力险绝。这字体自然是极为出色的,明颐端详着,不由自主地拿起笔在纸上临了几个。

本朝科举推崇楷书,尤以台阁体为佳。因此读书人写字惟求端正拘谨,横平竖直,为的是开科取士时能得考官青睐。

而这本手札上的字迹与当下时兴的台阁体不同,虽法度严谨,却自有其根骨。

都说字如其人,明颐总觉得这手字较之陆辰并不十分贴切。他待人温和,字里行间却是含而不露的锐利锋芒。

明颐一面抄着经文,一面琢磨着陆辰的字体,写出来的字不知不觉地便同他有些相像。

……

待到陆辰忙完了内阁的事情已是暮色四合,想起刚才走得匆忙,手札还留在藏书阁,便折了回来。

他顺着楼梯拾级而上,看见明颐独自坐在窗下,低眉书写。

残阳如血,在地上留下一片孤寂的影子……

这些日子她清减了不少。

因着还在孝中,她的衣裙都极素净,头上也只戴了几支银钗,越发显得遗世独立。

陆辰脚步一顿。

曾经他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所听闻的明颐公主,是备受帝后宠爱的嫡长女,嘉言懿行,堪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陆辰仔细回想起来,她在人前似乎永远是那般波澜不惊,虽然年少,却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沉静如同一块玉璧。

明颐自幼被教导着该如何做一位公主,她一向做得极好。

但陆辰知道,她过得并不快活。

他见过上元节时她一个人站在城墙上偷偷抹眼泪,也见过她伤怀于相处多年嬷嬷的背叛,最终为了给儒林士子一个交代而处死李氏……直到今日,在母亲刚刚过世的悲痛中,依然不敢懈怠为皇太后贺寿的礼数。

她从未行差踏错,却也似乎从未随心所欲……

……

明颐写字时的神情很专注,以至于陆辰走到她身边都没有发现。

陆辰将一盏灯挪到她案前:“还没有回去?”

他讲话本就低沉平和,如今周围一片寂静,更是着意放缓了声音,像是怕吓到她。

明颐回过神,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写着写着就忘了时辰,竟没发觉外面天色都暗了。

陆辰打量了一眼她面前摆着的法华经,第一卷已经抄了有小半本。

“算起来皇太后圣寿尚有大半个月,时间也还充裕,不必急于一时。”陆辰说着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明颐托着腮仔细想了想:“五日左右想来就能写完。不过之后送去佛寺请高僧诵读、开光,怕是还要费些时日。”

这些事情说难不难,只是有些琐碎。

皇太后享天下之奉养,奇珍异宝见得平常。他们做小辈的给太后做寿也拿不出什么稀罕物,不过是大家凑个热闹哄老太太高兴,心意到了即可。

也只有皇帝的贺礼真正算得上是拿的出手——这座专为皇太后寿辰所建的万佛寺汇集了诸多能工巧匠,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便得以完工,足见用心。

京中盛传万佛寺的华贵宏伟,明颐亦有所耳闻,说道:“我这些不过是微末工夫,听闻父皇为皇祖母新建的佛寺极为壮观,皇祖母见了定然喜欢。”

陆辰点了点头,道:“前些日子万佛寺竣工,我与几位大人随皇上一同去北苑看过。寺内大大小小的佛造像加起来整整一万尊,的确设计精巧。”

“这样一座佛寺想来花销不小。”明颐理了理手中的佛经,笑道:“看来严大人南下巡盐颇有所得。”

皇帝借着为太后建佛寺之名,命都察院严景修巡查盐务,便是看中了他林懋则门生的身份。明着是为太后贺寿,实则却是为了敲打林懋则,于盐税上不可太过放肆。

这些帝王的谋算,放眼整个大周也不过几位股肱之臣能够窥得一二,却被明颐一语道破,陆辰眼中不禁闪过些许诧异。

“那日父皇与内阁商议修建万佛寺的事情,我恰好在乾清宫,便零零散散地听了几句。”明颐解释道。

陆辰点了点头:“皇上已经准许严大人总理各司盐务,引为常制。”

明颐思索片刻,神情有些担忧:“国库充盈固然是好事。只是今年巡盐得了这么多银子,明年又当如何呢?”

严景修此番南下能收上来这些盐税,明年收上来这些银子也是理所当然。日后除非两淮两浙盐场遭了灾,否则盐税断然没有少于今年的道理。

皇帝修万佛寺要用银子,林懋则这个户部尚书拿不出银子便是无能。可如今当真拿出了银子,便说明从前盐税上即便没有贪墨,至少也是官员监管不利,皇上不追究已是开恩,往后盐税定然要如数缴纳的。

皇帝这便是要将林懋则架在两难处境,逼着他收敛。

可林懋则主理户部这些年,握尽天下利柄。林氏党羽从中盘剥已是惯例,若说今年为了修建万佛寺尚可暂且罢手,又怎会甘心年年吐出这些银子?

即便是林懋则身居高位,不在意盐务上的进项。下面盐运司衙门的各级官吏也是要从中渔利的。

陆辰暗叹明颐心思剔透——当日皇帝与内阁这几位老狐狸打哑谜,明颐不参与朝政却能明白其中深意,已是难得。若非深谋远虑之人,今日又怎会有此一问。

平日里人人皆称赞大皇子谢泰博学多识,自陆辰出任毓庆宫讲官后,很快便发现,其实明颐的聪慧并不输于谢泰,只不过身为公主,少有人在意她学问好不好罢了。

“公主是担心,此举会导致盐价大涨,危及百姓?”陆辰含笑问道。

“从前两淮盐业并没有这样多的税收,多出来的税银总要有人承担。”明颐颔首道:“贪官污吏不除,那税银不是出在盐商身上,便是出在百姓身上。盐商行盐成本高了,盐价自然上涨,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盐,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陆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两淮盐业事关百姓生计,这也是我所担心的。”

明颐不解道:“既如此,朝廷为何还要这样做?”

“引蛇出洞。”陆辰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皇上有心整饬盐务,但盐政积弊已久,加之地方上盘根错节,短时间内难以探清底细。若能使其自内里瓦解,最为省时省力,于朝局的影响也最小。”

当初他向皇帝举荐严景修南下巡盐,便是做的如此打算。

这是一步险棋,盐业事关千家万户,朝廷接下来必得妥善应对,才不至祸及百姓。

可如今皇帝将两淮盐务全权交予严景修,似乎对林党极为信任,倒像是既往不咎的意思。

思及此处,陆辰不免隐隐有些担忧。他入仕这几年,深知大周朝的盐政需要一次彻底的整顿,如若皇帝只重盐税,而不根治贪腐,则无异于饮鸩止渴。

但林懋则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整顿盐政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夜幕吞没了最后一抹夕阳。陆辰回过神,站起身对明颐温然道:“时候不早了,回罢。”

明颐跟在他身后,见他向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看着自己,似是欲言又止。

“先生有何事么?”明颐疑惑道。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在万佛寺得了一道护身符。住持说开过光,甚是灵验。正巧今日公主在,送给你罢。”陆辰说罢微微垂了眼。

小陆大人在朝堂之上声名煊赫,却似乎并不擅长和女儿家打交道。明明这护身符便是专门替明颐求的,话说出口却像是临时起意。

那日在万佛寺他与住持闲谈,说起随身佩戴护身符可以驱邪免灾。

陆辰原本是不大信这些的,可当时也不知为什么,他偏偏无端地想起明颐,想起罗皇后薨逝后在灵堂的那个雪夜,她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知道明颐是外柔内刚的性子,遇事咬紧牙关,决不肯轻易落泪。即便是委屈难过,那双眼睛也总是忍着泪的。

可越是如此,当明颐含泪看向他的时候,他才越发觉得难过,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乱了心绪。

陆辰自认为不是一个容易被外物左右情绪的人。

他自幼看着父亲宦海沉浮,耳濡目染,再到后来自己入仕,掌管刑狱。许多家族盛衰、生老病死的事情见得多了,便也觉得寻常,如此处事也可更客观公正些。

可事到如今陆辰发现,自己还是会替明颐担心。

彼时陆辰并不清楚这样的情绪究竟算什么,怜悯又或者是不忍。他只是近乎本能的希望明颐顺遂康宁,所以向住持求了那一道护身符。

待到冷静下来,陆辰又觉得这样贸然的相赠是否有些逾越,所以迟迟没有送出去。

直到方才看到她孤零零坐在窗下,心中一念微动。

他想,既然已经请了护身符,还是应该送给她,哪怕讨个吉利也是好的。

……

明颐没有想到陆辰突然送她这个,虽有些惊讶,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枚护身符。她心中感念,略显郑重地看向陆辰,含笑说了声:“多谢。”

他眸子清亮,明颐对上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睛里。

明颐不禁愣了一下……

她明白他的好意。

护身符是佛家之物,不可随意将自己的护身符转赠旁人,陆辰出身望族又怎会不知。

这护身符是专门替她求的,陆辰不说,她也知道。

天家富贵已极,恩情与权势利益纠葛着,总是亲缘淡泊,似乎极少有什么纯粹的情义。明颐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一点。

所以此时此刻,对于陆辰静水流深的关切,不免有些动容。

她垂眸看了看手上的护身符,眼睫微动,轻声重复了一句:“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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