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第3章 Cross the bridge(1 / 1)

加入书签

雨在接近十一点的时候渐渐小了。

江弋站在高处的山坡上,看着几个工人勠力往棺材上铲土。

黄土被雨丝打湿,落在漆黑的木板上,溅出一团团丑陋的污迹。

如此肮脏、如此黏腻污秽的景象。

他感觉自己深深坠入了一个迢远而离奇的梦境。

雨水斜打在背上,在他的衣衫里酝酿着一场潮湿,严寒贯过了他的整副躯体。

他想起那个清晨,她魇在梦里,脸上肌肉抽动,双眼闭得很紧,持续不断地渗出泪水。

小夜灯蒙蒙的光亮落在她脸上,光暗交错,映照出一种极扭曲的痛苦。他叫了她很久,周闵筠惊醒时定定看着他,很凶地流泪,仍是一个号哭的神情。她突然紧紧抱住他。

“怎么了?”他放轻声音问她,一只手臂挣脱她的束缚,不轻不重地安抚着她绷紧的脊背。

“太好了……太好了……”她仍沉浸在那梦里,泪水大滴大滴涌出来,颤抖地、一遍一遍地向他确认:“江弋……江弋?……”额头抵住他的胸膛,冰凉的水迹很快濡湿了他胸口的睡衣。

他只好也一遍一遍地告诉她:“我在这里。”

清醒后周闵筠去洗了脸,靠在床边,长发在颈间堆起,犊羊的眼神,笼着一层雾状的水汽,小心翼翼落在他的面孔上,像裹着层薄膜的冰水,知道那凄惶刺骨,便只轻柔地、一触即分地滚动着。

风猎猎作响,撕扯开天幕,雨越下越大,湿润冰冷的空气粘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堆营出一种刺骨的寒意。

在这呜号里想到她的声音,绵而微哑的拖腔,跟吻一块细细碎碎零落到他耳边。“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养了两只幼猫,一只黄的,一只白的……它们在我的手心里打滚,我捧去给你看,视角却突然一切,转到一个穿着灰蓝军装的女孩身上……她捧着一个盒子,神情抱歉而忧郁,郑重地递给我。”

“江弋……”她不再讲下去,凑近吻他,却只在他的脸颊上辗转,那么一个失而复得的情态。他猜到什么,却又一无所知。

很久后她才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梦见他被抓去做人体实验的牺牲品,而那盒子里是他被剥下来的人皮。

她自己也觉得荒诞诡异,不愿意多提,最后只道:“江弋,你必须得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看,她如此霸道。

山坡下,那幽沉沉的黑渐渐被全部掩住了。

那只是个衣冠冢。

但他已不忍再看下去。

——

他们都没在这停留太久。

出了山道,江弋在小镇上跟梁少骢一家告别,打车去了县城。

那是个藏在胡同深处的小院,墙根苔痕幽幽,用碎红砖辟开一长块土地,花椒树枝条繁密,间杂着两株茎干很粗的葡萄。

积雨自排水道汨汨流过,太久没住人,没混着生活污水,显得很清澈。

这景象并不算破败,收拾得也整洁,甚至含着隐隐的生气。

只是冷冷的,透出几分凄寒。

门虚掩着,江弋敲了敲,走了进去。

一张千里江山的影壁正对着门口,他在周闵筠的相册里见过。

冯瑙青开门出来,拉着一个小型行李箱,江弋上前几步,接过来,小心提下了楼梯。

“这箱子送你了。”冯瑙青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收回手。

江弋默了默,握紧拉杆,道:“多谢你。”

气氛冷了冷。他们都不是热衷寒暄的性子。

“阿客不喜欢水。”冯瑙青道。

“我知道。”

“也别撒去深山,要选林地,最好是干燥些的高纬度。”

江弋点头,“她爱屠格涅夫笔下的白桦林。”

——“我坐着,眺望着周围,倾听着。树叶在我头上轻轻地沙沙作响;仅由这种沙沙声,也可以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那不是春天愉快、欢乐的颤抖,不是夏天柔和的私语声和绵长的絮语声,不是晚秋羞怯、冷漠的喋喋声,而是一种不易听清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闲谈声。

……

我不知道睡了多少时间,但是当我睁开眼睛来的时候,林子里面全部充满了阳光,四面八方,通过欢欣地喧嚣的树叶,透露出明蓝的亮闪闪的天空来;云被阵风吹散,消失不见了。”*

“另外我会分出一部分,撒在她论文里那片苔原。”他道。

冯瑙青沉默了一会,没赞同,但也没反驳。

周闵筠死在高原上,她献出青春与理想的地方,她反复强调过的“天葬”之地,“那太浪漫了。”她从起稿就这么说。

一只麻雀飞到葡萄架上,顿了顿,又扑簌簌飞走了。

“……永远沉默的大地上,青色的、明亮的天穹睡着了。”冯瑙青突然开口,换作俄语,缓缓念道。

江弋先前在紧挨着那座坟冢的一个无名墓碑上见过这句诗。

“这是你父亲的碑文么?”

“不,”冯瑙青说,“是阿客……选给祖母的。”

她或许嘱咐过很多人,但在死亡这件事上,周闵筠从不惮于预设,当然绸缪过最坏的那个。

临走前江弋最后扫视了一眼这座小院,这是他第一次踏足周闵筠的童年,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之前你给错了一样东西,抱歉,没第一时间还回去。”

他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冯瑙青。

模糊的、没塑封过的陈旧翻拍,隐约能看出是张草坪上的合影。

首先看清的是对冷峻优美的灰眼睛,背后的天也是灰沉沉的,像瓢晕开了的墨迹。这眼眸的主人正将一朵白玫瑰递给轮椅上苍老的异国女人,周身异样的苍白,催生出他一身极特殊的,从容的倜傥多情。

一同框在相片中的少年冯瑙青单手扶在轮椅上,一袭柔软洁净的白色长裙,腰际坠着条细皮带,微微欠身朝镜头微笑,毫无掩饰的神色,显露出蓬勃的野心。

乍然见到一张二十年前的图影,冯瑙青有点惊讶,但她很快明白过来,有一层更深的确认在里面。

那是联姻前夕,碧园张灯结彩,满院琼芳碎玉,屋室里也隐约充盈着白蔷薇的淡香。朋友提前一晚到达,在客房里入住,要为她庆祝这场订婚舞会前“最后”的自由。

她没什么兴趣,但前一段的交涉暂且落下帷幕,更核心的权柄即在眼前。不论如何,劳有所得总是件开心事,她饮下旁人恭维的一支香槟,即使已修炼了多年的处变不惊,酒意淋入胸腔,仍旧是十二分的心旷神怡。

她一直清楚傅忱有张靓绝香江的画皮。那真是英俊的一张面孔,葡国血统的灰眼睛,五官的清致却化用自古中国的古典;仿佛有情的眉眼,连显而易见的疏冷也容易略过。微笑时眼中常常含住三两分,眼皮荡开两痕新月,而睫羽拢住一对层云里的白鸟,神情里便有了一缕恰适其分的温存。

如二月水般似是而非的春意,结着层薄冰,冰面莹洁,非亲身蹚过不知其顽固。给人微薄的冀望,明知是飞蛾扑火,却还要一茬茬前仆后继。

这么一个假作猎物的狩猎者。

在众人眼里,如今是被她征服了。

觥筹交错,行至酣处,朋友们起哄要看他二人“青梅竹马”的证据,她不介意给这出喜事的花团锦簇上再多添几枝,便从善如流,顺水推舟地应了。

的确是世交,但跟青梅竹马没什么关系。

她跟傅忱是太类似的人,作为斗蟋被放进了同一个瓷盅,从此便做了彼此的磨刀石。

没人会在意他们的貌合神离,包括他们自己。婚纱照上仿佛亲密无间的两位新人注定做不了平常的交颈鸳鸯。固然这句话冒犯得近乎恶毒,但他们的确是舞台上的偃偶,下半辈子都得表演一场盛大的鹣鲽情深。

是秦晋之盟;是朱陈之好;是两株巨树互通有无前,与对方结成的第一根连理枝。

香槟在水晶盏里折射出透亮而晶莹的波光,她一杯杯啜饮着,酒意微醺,潦草的得意如浅滩上堆积的浮沫,退潮后,涸露出了空而寂的乏味。

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太久。

记忆里阿客始终笑着,在人潮散去后,问她:“青姊,我帮你把相册放回去吧?”

她不知阿客怀着怎样的心情拍下了这张照片。

“我从没见过这样东西,你拿出来,说明它一直在那本日记里夹着。”冯瑙青声色冷淡,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

“冯小姐,你可能想错了。”

江弋意识到什么,面上泛开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并没有被冯瑙青的话刺痛。

从始至终他浸没在某种黯然里,是冯瑙青请他来参加葬礼,但那只是出于闵筠的意愿,她不喜欢这个年轻人,看不惯他身上这反客为主的凭吊。

但此时那股黯淡从他眉眼里暂时掩去了。他本质是个很静的人,这种静与相片上那人的温和不同,来源于他不自知的、十足的矜傲。

“最开始我就知道这照片,您想的那些,可能得从头翻个个儿,那才是真的。”他平静地说,“没别的意思,这东西我拿着倒不烫手,只是觉得该完璧归赵,物归原主。”尾音咬得很重,像一句讥讽。

“或许。”冯瑙青不置可否,只回应了前一句。

她拿过一只火机,从一角点燃了这张照片。

“真真假假,都没甚所谓了。”

冯瑙青松开手,烧到一半的相片被风卷走,在阴沉沉的天幕里浮沉,像一片纸钱。

————

那是个歌剧魅影式的开端。

他比魅影幸运,有一张他的克里斯汀小姐爱慕过的面孔。

然而、然而。

他揭下面具,以为自己摆脱了厄运,进入了一则圆满故事的开头。

却没听见远方已传来了那歌声的前奏。

“……Past the point of no return……”

命运悄然降落,而他已不能回头。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