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1 / 1）

从郢都来的使者此刻就在外间等候。伍尚跪坐在内间的榻边，守着榻上之人，满脸愁容。

昨日，幺妹餐后突然说了句身体不适，随后便发起高烧，昏迷不醒。一夜煎茶煮药，往她嘴里灌了不少汤汤水水，皆不见成效，身体依旧烫得像个火炉。

这热度若是一直不退，恐怕会伤及性命。

“父亲惹怒大王，免于一死已是万幸，我二人有何功绩，得以封侯？”与伍尚对坐榻边的伍员放下使者送来的手信，如此说道，“这是陷阱，王上以父亲性命要挟，想将我们召回郢都，好一网打尽。”

伍尚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妹向来体弱，眼下又突发恶疾，需寸步不离地照料。偏偏这时候楚王又遣使者急召，还送来父亲伍奢的亲笔书信。

几年前，楚王聘秦女伯嬴为太子妻，却因听闻伯嬴美貌无双起了色心，将其占为己有，另为太子娶妻。

太子少傅费无忌频频借此事离间楚王与太子，致使太子被楚王外放守边，近日又谗言曰其有勾连诸侯、谋反篡位之心。时任太子太傅的伍奢得知此事后，当即自城父前往都城劝谏王上，结果被费无忌倒打一耙，最终遭楚王囚禁。

他与二弟伍员正商议解救父亲之事，不想父亲却从郢都来信，说王上因伍氏祖辈功绩免其一死，并欲封伍氏二子官爵。

正如二弟所说，这是一个明晃晃的骗局。王上想要杀父亲，才命父亲写这封信来，为的就是将他们兄弟二人召回郢都一并处死，好斩草除根、断绝后患。

可即便知道这是骗局又有什么用？回郢都是死，不回郢都，他兄弟二人可以暂时保全性命，却会落个不忠不孝之名，且不免被楚王通缉，早晚横竖也还是一个死。

默然半晌，伍员再次开口：“大哥，你带上阿宁，从后门出逃。前面由我去与使者周旋，争取一点时间。”

伍尚摇了摇头：“子胥，我随使者回去，顺便将阿宁带回郢都。她如今病重，意识不明，受不得奔波，若是撑不住……回到郢都，我求王上网开一面，说不定能留她一条性命也未可知。”

“回去就是自寻死路。”伍员冷声提醒。

“我知道……”伍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但父亲为王上所挟，我们总要有人回去尽孝。”

“楚王不仁，别指望他能放过伍家任何一个人。大哥若真想让阿宁活下来，唯一的办法便是带她逃走。”

“……子胥，我不能丢下父亲，亦舍不下郢都的家人。”

并不宽敞的内间再度沉默充斥。

伍宁躺在床上，脑中一片混乱，还伴随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一道道奇诡的声响在她脑海中盘旋翻涌。

“……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口口。”

“少暤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口口。”

“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口口。”

“……不才子，贪于饮食……”

“此四者，谓之……”

这些声响中，有些能听得清楚，有些却完全不知所谓，不成言语，如同巫毒咒诅。而藏匿在眼前那片黑暗的深处，隐约浮现的一张鬼面，让这景象显得更加古怪吓人。

这都是什么东西？做梦，还是……

她记得自己一时兴起，从书架里抽了本早已落灰的《史记》随手翻看，奈何那些文言实在让人看得头大，从当中打开才没翻几页，她的眼皮就开始止不住地打架。但现在，她显然正躺在什么地方，脑袋昏昏沉沉，浑身肌肉酸痛，手脚时不时不听使唤地抽搐，喉咙像是被刀片卡着一样，咽口唾沫都像是在吞刀子，像是突然发了高烧。

那奇妙的诵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身边有人交谈的声音。

“回去就是自寻死路。”

“我知道……但父亲为王上所挟，我们总要有人回去尽孝。”

“楚王不仁……唯一的办法便是……逃走。”

“……我不能丢下父亲，亦舍不下郢都的家人。”

迷迷糊糊被喂着喝了一口水，额头上多了一个冰凉的触感。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能够勉强睁开已经快要焊在一起的眼皮，看见的是一条陌生的人影。

伍宁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暂时忘了方才的梦境，艰难地张了张嘴：“……谁？”

那人的表情仍不清晰，但声音温和：“是我，大哥。”

大哥？！

“我没有……”伍宁凿凿说道。她现在意识朦胧，但不至于弄错自家人口。她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哪来的——

哥哥？

这个遥远又亲切的称呼让她恍惚了一阵。哥哥，她曾经确实有过的，不过都说了是“曾经”。

对方叹了一口气，身上那件宽大的衣服随着他肩膀的动作晃动了一下，藏在衣襟上的暗纹和那人的脸，在光线的变化中终于变得清晰起来。陌生的服饰，陌生的花纹，陌生的男人——

伍宁回过神来，盯着那张记忆中未曾有过的面孔，惊道：“这是……哪里？你、你到底是谁？”

一阵冷哼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这丫头，连人都不认得了，不会烧坏脑子了吧？”

男人回过头，轻声斥责：“子胥，休要胡说。”

“伍子胥？！”

“倒记得我这个二哥？”一条黑影凑到她的床前，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看来还有救。”

伍宁脑中一个激灵。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

——这正是她在看书看到睡着之前，挣扎在半梦半醒间反复读了好几遍的字样。

如果眼前这人真是伍子胥，那么，这里便是始皇帝尚未一统天下之时，是周天子式微、礼崩乐坏的先秦时期，是百家争鸣、诸侯割据的春秋时代！

所以，这是……穿越？！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就应该看看天下太平的盛唐气象，伍宁不无遗憾地想道。

然而比起震惊于穿越时空的奇遇，她现在更担心自己的病情。她从未经历过这么厉害的高烧，浑身疼的要命，一副随时都要驾鹤西去的模样。

忧心忡忡之中，下颌与脖颈连接的地方猝不及防感到一阵冰凉。

“烧还没有退。”伍员用手指试探了一下她的体温，“感觉怎么样？”

“没力气……”她有些自暴自弃。

“子胥，你有什么打算？”自称是她大哥的男人在一旁开口。他应当就是史书所提到的伍尚。

伍员收回手，坐回到床尾的位置，问道：“无论我作如何打算，大哥是否都准备回郢都赴死？”

“父亲于我深恩厚爱，能随父亲而死，我心甘情愿。”

伍尚在榻边说着心甘情愿，伍宁在榻上却听得心惊肉跳。

联系起方才朦胧间听到的谈话内容，一个“死”字显得格外扎耳。“生逢乱世”起初不过是她在内心的一句自嘲，谁曾想一睁眼竟就陷在生死困境之中。

没有通天彻地知晓古今的金手指也就罢了，难道开局就给她一副病弱身子，再送她一场诛族之祸，这也太倒霉了吧？！

喂，我可不想死！我可不心甘情愿！她无声地尖叫起来。

好在伍员说出了她的心里话：“随父同死，不过是落个孝名，于实无益。若大哥执意要回郢都，子胥不会阻拦，只是要与大哥就此别过。”

“子胥要往何处去？”伍尚的声音显得异常平静，仿佛早知他会如此抉择。

“伐楚之国。”伍员定定道，“我要留这性命，为伍氏报仇。”

“……哎，也罢。”伍尚欲言又止，最后发出一声长叹，“我文韬武略皆不及你，我以殉死为孝，你以复仇为孝，阴阳两途，但行无悔便好。”

他转过头来，低声说道：“阿宁，你随我一同回郢都，我会向王上为你求情。看在伍家三世之功，王上能许你活下来也说不定。若不得许……”

伍宁觉得在她脸上轻轻摩挲的指腹，竟和她的体温一样滚烫，神思差点溺在他的话里，几乎要点头答应，可恍惚间觉得哪里不对。

回郢都赴死……死……

——等一等，回那个什么叫郢都的地方，会死！

她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一样清醒了过来，一个轱辘翻身下床，滚到少年脚边，一边疼得抽气，一边哀求道：“我、我要跟二哥一起逃命！”

伍尚将她从地上捞起来，小心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哄道：“阿宁，若你健康无恙，我定让子胥带你离开，可你眼下病重，如何受得了流亡之苦？与其横死荒野——”

“不……不、行，我……不要回郢都！”伍宁叫道。虽然还没有彻底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回郢都会死”这个结论已经牢牢地烙在了她的脑袋里。

“二哥……求你，带我走！我定不拖累你！”她对面前的伍家兄弟也还很陌生，但这声二哥却叫得热络无比，情真意切。

“叫那么大声，生怕外间的使者听不见是不是？”伍员斜她一眼。

伍宁被吓得噤若寒蝉，登时收了声音，委屈地趴在伍尚肩上。

“这丫头还有力气大喊大叫，看来是轻易死不了的。算了，”伍员站起来，走至伍尚身边，将伍宁从他手中接过，“大哥，阿宁就让我带走吧。”

伍宁被转移到了另一个怀抱。

“到我背上去。”伍员说。

伍宁像个听话的猴子，忍着筋肉疼痛，伸腿缠住他的腰，慢吞吞地从他怀里挪到了背上。

目之所及，那白嫩的胳膊和手指，明显还是小孩模样。一看就还是容易夭折的年岁。

伍员左手托住她的腿，右手伏在腰侧的佩剑上，与伍尚相视颔首，然后一脚踢开隔间的门，将等在外间廊下的使者吓了一跳。

那使者显然知道楚王用意，见伍员一言不说向门外走去，立刻追将上来。

唰。

寒芒一闪，佩剑出鞘，将使者阻挡在几步开外。伏在伍员背上的伍宁不由得抖了一下身子。

此时伍尚也已出门，同样剑指那名使者，叫他不敢动弹。

“你们什么意思？”使者仗着王命，怒目而视。

“我二弟不愿封爵受官，还请使者休要勉强。”伍尚答道。他侧过头，用下巴指了指门的方向，示意伍员赶紧带着伍宁离去。

伍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伍尚执剑而立，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似是想让她安心，又似是向她诀别。

作者有话要说：首章预警：不存在原主，不改变历史，欢迎想要以不正经的方式了解《史记》的朋友们！

春秋卷的故事主要取材自史记的《吴太伯世家》、《越王勾践世家》、《伍子胥列传》、《仲尼弟子列传》四篇，亦对《吴越春秋》、《越绝书》、《东周列国志》有所参考。

《史记·伍子胥列传》 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不能则死。”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訽，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

……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雠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谓员：“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雠，我将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