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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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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归于一刹,便只剩下永恒的寂静。

梁昭在迷瞪的思绪中想:“我这是死了吗?”

她原以为死人或是魂魄逸散于天地之间,或是入地府转生,居然还能这样完整地思考?

片刻后,她感受到了光线,有人燃起了烛火?

梁昭睁开眼,见一娉婷女子正在添灯,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姣好的面容似乎有些熟悉,但因陈年未见又带着陌生感...

梁昭猛然清醒,这年轻女人赫然是她生前的侍女鸿衣,在宫变之日为了给她争取生机,假冒公主死于乱箭之中的鸿衣。

据说她当时身着公主服饰,于乱军之中奔跑,乱军当她是平宁公主,纷纷赶去追捕,为梁昭上殿赢取了时间。鸿衣去时,紧握着梁昭的手,笑颜如花:“公主,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谁胜,您都是公主,何况我身上还有您的令牌,他们不敢对我动手的。”

可是在战场上,有个小兵的乱箭离了弦,射中了她的身体。乱军首领大惊,前来查探,认识梁昭的人辨认出此人并不是公主,大约是假充的角色。那些人便任由鸿衣的尸骨凉在荒草瓦砾之下。

鸿衣天性顽劣,最喜打扮,她总是和梁昭玩笑要穿上公主的衣服威风一回。她最终在二十的生辰前夕短暂地穿上了一回,旋即因为一个荒谬的失误殒命。

梁昭找到她的尸骨的时候,已经不成样子了,完全看不出是曾是那样爱美的小姑娘。她也找不到凶手,那不过是一个无名之辈。

但现在的鸿衣,却好端端地在她身边,笑盈盈道:“公主,您睡傻啦。”梁昭早将周围陈设收入眼底,这里是她的公主府,依着鸿衣的年纪,她若不是在奈何桥上与故人话别,那就是重生回了平宁公主梁昭最煊赫的少女时代。

梁昭的眼眶有些酸涩,她掩下失而复得的惶然与狂喜,唤她:“鸿衣殿下,我睡蒙了,现在是什么时分。”

鸿衣作出一副受用的样子,道:“黄昏啦公主,您睡了一天啦。”

另一道含笑的女声插入进来:“殿下再不醒,整个公主府都要让鸿衣殿下掀了。”殿里进来一个端丽的女子,年纪约莫比梁昭和鸿衣大上两岁,是梁昭的另一位贴身侍女照影。

鸿衣是梁昭亲自选的玩伴,照影则是皇后黎千羽一手培养的御前女官,与贵妃章出尘的养女章鹤婵双姝并蒂。鸿衣早逝,照影则又陪伴了梁昭一段时日,但梁澈不容许梁昭的身边有所倚靠,梁昭便在他起杀心之前将照影送出宫去,章鹤婵则接替照影的职责。

郑照影与章鹤婵在宫中争锋多年,最终章鹤婵权柄独尊,郑照影远走异乡,犹如贵妃与皇后的缩影。但章鹤婵终生冠以贵妃姓氏,成为台前傀儡,郑照影虽结局潦草,但一生不必抛弃名姓,最后也成为梁昭身边罕见的善终之人。

至于为什么梁昭能知道照影的消息,是因为章鹤婵会主动提起她的这位老对手,说她最终闲散地在一处乡镇落脚。翻云弄雨的郑照影,最终成为了授人诗书的女夫子。

照影和梁昭道别之时殷切叮嘱她千万要小心章鹤婵,章鹤婵倒是确实没对梁昭做过什么,她是极聪明的女子,在照顾梁昭上甚至可以称得上尽心尽力。

不过在梁昭这里确认了照影对她的厌恶态度之后,她波澜不惊的面容倒是难得有了黯然之色:“殿下,郑女官对我误解颇多,很久很久以前...”她缓缓舒了一口气:“我们曾是朋友。”

此时,在记忆里最终悠然度日的照影微笑道:“殿下,春夜宴即将开场,您该梳洗更衣赴宴了。”

梁昭漫不经心道:“照影,今夕是何年?”

照影一怔,旋即回道:“天授二十二年。”

天授二十二年...距离最后宫变的天授二十五年还有三年,梁昭看着镜中云鬓花容的韶龄女子,此时的黎氏依然如日中天,梁澈作为平定王世子明面上还只是京中的富贵闲人,薛玹甚至还没来到她的身边,不对,他即将在接下来的春夜宴一鸣惊人,成为平宁公主府的幕僚。

前世照影提醒过梁昭薛玹此人疑点重重,不可亲近,奈何她执迷不悟,兀自陷入情窦初开的泥淖,自此万劫不复。

梁昭看着镜中人,远山的眉,越水的眼,芙蓉般鲜妍明丽的气息,久违地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笙歌起,盛筵开。

盛筵之上,宾客错落而坐,伴着丝竹管弦之乐交游笑谈。在一阵靡靡之音中,忽有一道清音轻拢慢捻,嘈嘈切切,闻之沁心,恰似巧女戏珠玉,又如黄莺枝上鸣。蓦然弦声一滞,冷涩凝绝,欢欣不复,如同霸王卸甲,骚客投江,悲壮凄切,难以言表。最终万物收归裂帛之声,从帘幕后缓缓转出一个白衣少年,口角噙笑,眉眼流光,欠身见礼:

“草民薛玹,国子监生,见过平宁殿下。”

少年眉如远山,眸沁秋水,鸦发沉沉,摄人心魄,最难得的是他自知好皮相又极擅展现,愈发夺人心神。

好久不见,薛玹。我本想让你想狗一样滚出公主府,甚至没有在我面前献艺的机会。但只要你幕后之人没有放弃,想来终有相见之时,不如任其发展把握先机。

再者,前世看你扶摇直上好多年,已经好久未曾见你你像个玩物一样供人赏玩了,真是...有些怀念呢,梁昭想。

接下来是初见,曾经刻骨的记忆重演,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心动,惟余厌倦之心与复仇之意。

梁昭突然又觉得很索然无味。

于是她轻蔑地,调笑地,恶意地说了一句:“拖下去砍了。”

薛玹的脸上适时地现出惊慌神色,恍若被摧折的新柳。席上宾客有人惋惜,有人遗憾,但却无人为他求情。

这些看客方才还称赞他的曲艺,他的容貌,但是面对府中主人堪称独断无理的审判,却无人胆敢置喙。

薛玹紧抿唇角,以旁人观测不到的角度窥视平宁公主,她很年轻,但很遥远,如隔云端,最迷人的无疑是她很有权力,至少一念之间便可决断一只蝼蚁的生死。

权力,原来是这样美好的滋味。

但,他的生命不会结束的,至少不会这样轻易。

席间有一名官员夫人斟酌再三,为薛玹求了情:“殿下,不知此人究竟是犯了什么打错,惹得殿下如此大怒。”

梁昭看向这位中年妇人,没什么印象,想来是他们为薛玹留的后手,约莫是章出尘派系中人。她从座上起身,玩味笑道:“此人居心叵测,不知是走的什么门路进来。本宫命人查了一查,此人乃殷余年遗腹子,罪臣之子接近皇亲,图谋不轨,斩了又有何妨?夫人可还有异议?”

薛玹霎时间握紧双拳,他的身世经过重重伪装,哪怕暴露也是他争取梁昭更多信任的一环,居然在此时就被揭穿。如同陈年的伤疤被血淋淋地撕开再展现于世人眼前,薛玹震惊之余感到极度羞愤,无瑕的表象出现了一丝裂痕。

上一世,梁昭也同样发现了薛玹的身世,不过是在薛玹引诱她坠入爱河之后,经由薛玹之口和盘托出的,在他的精心设计之下反而加深了梁昭的信任,使他得以接触公主府的核心。况且,是闺房私话,而非当众处刑。

上一世,梁昭尽管爱慕薛玹,仍着人调查他的身世,最终发现薛玹是三姓叛臣殷余年与上代越京花魁薛潋的遗腹子,是十七年前未能斩草除根的孽种,也是心怀鬼胎攀龙附凤的蝼蚁。

天授五年殷余年举报世家科举舞弊,最终导致恩荫之路终结。虽未能动摇黎氏的根基,但除了黎氏这种世代簪缨的恩荫外戚,贵族子弟仕宦的青云路被堵,多少世家对他怀恨在心,恨不能生餤其肉死寝其皮。遗恨至今,都无需梁昭动手,只要将他身份外泄并不加以庇护,就能让他活活被愤怒的世家撕碎。

殷余年此人,是一代传奇人物。他曾和如今官拜宰相的宋清光同为先宰相章凝最得意的两位弟子,二人少年求学江南,也曾“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年少一同成名,一同入仕,一同名满越京,光耀天下。但据闻殷余年嫌弃宋清光迂腐刻板,不懂变通,二人政见不合,便如同参商二星,再不相见。不久后他第一次背叛了黎氏的政敌,带着一朝名门的倾塌作为投名状转入黎氏门下。此时他虽加官进爵,人生称意,但世人最恨朝三暮四之人,少年才子的盛名蒙尘,时人也对他褒贬不一。

但谁也没能料到,他竟然在那个年纪作为谋臣辉煌已极的时候,再叛黎氏,并成功从这个盘踞百年的庞然大物身上活活撕下了一块血肉,因此也付出了枭首的代价。有人写诗赞颂他是庶民的“荆轲”,带着自毁之心刺向世家这个暴虐无道的“秦王”,但更多人认为他只是忘恩负义、逐利而生的鬣狗。一叛恩师挚友,再叛知遇名门,终叛世家之首,最讽刺的是,最终监斩他的正是少年时一并走马江南、游历京华的宋清光。

也有不少人知道殷余年曾与上一代越水最负盛名的美人有一段情。她是十丈软红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魁首,却在殷余年死后闭门谢客,一生清寂潦倒而亡。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个胆大的美人,竟然还为殷余年留下了一个孽种——直到这个孽种像他被唾弃的生父一样开始在名利中周旋。

梁昭拿出密信质问他。当时薛玹看完了这封密信,颓然大笑,他笑得久了些,眼中竟然沁了些泪。他猛地一抬头,那泪水便蕴在眼眶中,欲落不落,像日光倾落前的露珠。

当真是好颜色。

“我自生下,便从未见过此人。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世,除了娘,所有人都唤我野种。”

“娘为自己赎身后,我们飘零四方,连一粥一饭都难以维继,我年幼无用,她用女红针线和陈年积蓄,将我养大。”

“后来,娘死了。我回覃月楼苟且求生。我成年之后,有人不知道从何知道了我的‘身份’,递给我殷余年的骨灰,让我将他送回江南,与我娘的骨灰合葬。”

“殿下可知,我娘的遗愿是什么?”薛玹惨笑着看向梁昭,梁昭虽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却也下意识感到一阵揪心,正欲开口,薛玹打断了她:

“我娘是飘萍之人,没有来处,也没有故土,她恨殷余年毫不顾忌她的生死,只愿和他死生不复相见。于是我把娘的骨灰洒入了越水之中。”

“至于殷余年——他被我拿去喂狗了。”薛玹的眸光里闪动着扭曲的快意“我当着那个人的面——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或许是殷余年的拥泵者,把殷余年的骨灰拿去喂狗了。”

越水歌楼宴会上的惊鸿一瞥,最终只剩下无边的怨怼和惨烈。

梁昭沉默良久,开口:“你知道仅凭这些,本宫依然不能相信你。”

薛玹膝行上前,语调平复了下来,他用他和母亲一般美丽易碎的面庞以乞怜的姿态望向梁曦:

“我希望能长伴公主身侧,是因为我知道公主想要的,是什么。”

“公主是皇权与簪缨之女,贵不可言,却也饱受倾轧之苦。陛下重章而轻黎之心天下皆知,公主身为两姓之女,焉能不受至亲相残之痛!”

梁昭倏然拔出宝剑,架在薛玹颈侧,冷冷怒斥:“竖子敢尔!天家也是你能随意揣测窥伺的?仅凭你这句话,本宫就能让你立刻人头落地!”

薛玹却还是笑,他不顾梁昭的剑已经在他的身上留下不浅的血痕,只是一味说着:“草民偶尔能被公主传召,以乐器慰公主心神。公主每从宫中或黎府归来,便神思不属,心有所扰。小人一介寒微,便是血溅当场又有何惜!只是公主拳拳之心,平衡各方,终日烦恼又有谁知?小人一条贱命,若能为公主分忧一二,便是坠入阿鼻地狱,永受火炙之苦又有何妨?”

“草民薛玹,三姓叛臣之后,愿助公主登荣华之巅。往后阴私绸缪由我尽心,脏污之事由我掌眼。只愿公主,能高居云端之上,享第一等荣华,行第一等乐事,做第一等贵人。”

他深深拜服,几乎埋入地里,闭着眼,没有感受到剑的挥落,无声地笑了。

“但愿你能永远记得这句话。”梁昭道。

薛玹仰头,他的面容半掩在剑的阴影中,于半明半昧中中说:

“此生为您驱策,至死不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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