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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心期天涯(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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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临安城。

西湖依着钱塘,正是一年间的枯水季节,满目凋敝,偶见几只鸥鹭停机,转眼便也飞入苇荡深处,萍踪不见。然湖畔的江左小朝廷如今正是一派向荣之景,万象皆在整肃之中,新征召的宫人先从罹难的诗书门第中择选,或是江左本地的贫家子女,于家世背景上干干净净,然则侍奉主子却颇有些生疏。

宁宸宫隐园,正住着江左小朝廷的新君李澹。不日便要行登基之仪,以李氏后嗣之姿光耀前朝盛世。

“小殿下,奴婢失仪,请殿下责罚。”新进的宫人于梳洗之事生疏,将一枚白玉簪摔到了地上。立时阖殿的宫人均跪倒在地,

“姐姐不必如此紧张,簪子碎了还有新的,外饰而已。你再替我挑一枚将发冠梳好罢。”李澹眉眼风流,只粲然一笑,便是少年心字锦绣,一点不肯藏私。

“今日冬至,老师应会按期造访,冬日里诸多不易,汤婆子和盖氅均需备好,琴室和书房的炭火要烧的极旺,别让老师冻着。临安城年头至年尾皆是潮重,若配上冬至后的寒气,不认真养护,便容易落下隐疾。”李澹一字一句交代,不时想到新的疏漏,又提醒宫人几句,晨起后便一直忙碌劳神。

“老身自代郡时便跟在殿下身边,何时见您对旁人这么上心过。”一旁的嬷嬷递上盥洗的银盘,不忘打趣一阵。

“从前是从前,从前,我还是个孩子呢,哪里懂得待客之仪·······舅父满门覆灭后,就属老师对我最为关怀,我自然是找着机会便想着回馈些。”

“小殿下这话可有偏颇,这江左满朝的大臣,哪一位不是待殿下你亲如子侄,极力辅佐,都等着您光耀李朝,接续正统呐。”

“嬷嬷说得对,但,这当中还是有所不同的,虽说旁观者清,当局之人也未必就会被迷惑。”

李澹那张尚还有些稚气的面庞此时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忧思,总归是这样小的年纪便被推到一个尽是未知的位置,皇权之上,四顾无人,他不免还是会有些畏惧。

这畏惧因着还未运作过权力,并非来自其残酷本质,而是一种过于抽象的理解带来的冥思。他时常觉得他被迫思考的事情有些过载,需要凡俗的关系以调剂,比如师生之谊,也比如与服侍的宫人之间极力放松下来的关系。

等到他真正通往宁宸宫正殿那个位置,面对江左朝臣乃至天下人,他简直无法想象那种心情。

隐园,琴室。

月白色衣袍男子如修竹凌雪,自簌簌纷羽中不疾不徐步上踏跺,一手抹去肩头的落雪,于他不自知时,已引得一室生辉。李澹的眼中自有少年人难抑制的倾慕。

“老师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我已着宫人收拾出屏山园,就在隐园附近,老师此番便多待些时日。

······也好,参加我的继位之仪。那日亦是学生冠礼,学生希望老师能做个见证。”李澹突然觉得自己这身玄黑的袍服实在严肃了些,半年未见,竟显得有些生疏。

“殿下盛情自是不可推却。恰逢冬日人易疏懒,草民在功课上自会对殿下更加严苛些,来日既作一国之首,更需时刻以君子之姿修饰己身,不可一日无进益,无砥砺。”那翠竹一般的男子拾起檐下李澹的琴,简单拨弄琴轴,立时便修正了几处荒胫之弦音。

“澹儿自然都听老师的。只是老师不可太过疲累。”

“你久未习琴,此琴音色已不均衡,可是偷懒了?”师者之问询总是切中肯綮,令李澹心下一紧,仔细想了想如何答复。

“果然逃不过老师法眼。最近宁宸宫里日日聚首共商国是,需得我出面,俱是些只需要我在场的琐事,朝臣们的面子又不好驳回,许多日常里的功课便落下了,还请老师容恕我。”李澹竟泪眼乞怜,一幅极纯真的样子,果真还未行冠礼,孩子气仍旧难掩。

“国之要事,岂能言琐事,殿下还需拨正言行,时刻正意。”那男子眉脊间似沾了些薄怒,对李澹的回答不甚满意。

“老师既来了临安,布置的功课学生是一日也推拖不得,必会勉力为之。”李澹躬身而礼前,语中恳切。

“既是此情景,今日便习《龟山操》,弦歌不辍,德行便不衰,殿下需熟练这件君子之器。”

“老师作《龟山操》,可是伤乱世政道沦丧,圣贤蒙尘,而老师所期待的明君还未降世?”

“殿下于琴曲渊源已有长益,但草民之意,意在劝勉殿下洞悉曲中节制婉转之意。事有弦外之音,不可尽数陈情,而让他人过早的知道你的心意。至于明君与否,草民相信,若殿下恪守本心,必会成就一代明君,开辟治世仁和。”

“老师惯会鼓励我,我这般愚钝,若不是蒙老师不弃,这一路从代郡到临安,不知会闹多少笑话。”

男子慨叹间一笑,感喟眼前这孩子实在质朴,隐隐地竟害怕他思虑过甚近乎自伤。

“殿下为何不对自己有些信心,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君王之业若心中杂念太多,也难事事以民为先,而殿下是草民见过的一等一的至臻至纯之人。

君王应无私情,要做的是这天下黎庶可依赖之人,比作神佛应如是。依草民所见,殿下即有这点灵犀。”

“可我见过权力的锋锐,舅父一家鸣冤无路时,累世权柄旦夕之间尽可倾覆。权力今日可助人如浮屠,明日亦可迫人于水火,若只有道心,实难运用权术,学生已生畏惧。”李澹虽是少年意气,此刻却颇有些过尽千帆后的深沉。

“帝王之路,本就要褪尽私心,当需得为大局做出违心之选时,便不会格外难受。至于你舅父······窦氏,总有昭雪一日。”那男子极干净的拂去琴台上的尘埃。帘外雪骤风疏,几点梅瓣寂寞地便落在窗枢间。

“殿下,请落座抚琴,草民为您正音。”

一曲《龟山操》,泛音如极悠远的古刹鸣钟。

李澹觉得老师在身边时,格外安心沉静,减字谱晦涩陈缛,竟也不知觉悉数印在脑海。

缪玄昭在院门口发现那一框色泽极鲜亮的菱角时,不知为何竟生出丝愠气,倏地就把笼屉扔在后院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只想着眼不见干净。

谁知,在后厨做活时竟时时想起那人出格的动作神情。

-若是亲自下水,他沾湿鞋袜如何从湖边行到此处的?

这个男人来去形迹难追索,又总做些枝蔓的事情乱人心曲。他究竟,有没有把自己说的话放在心里:从此各自安好,各赴前程,谁也别提及旧事才好。

晚间,缪玄昭从席间帮衬完,便回到后院休憩,湘儿此时尚还在前楼收席,偌大个院子,只听见她一人于北风中无事乱翻书的声音。心中乱作一处针织状的线团,案上烛身燃了过半,也未看进去一个字。

院门隙间闪过一人影,旋即一纸封掷入院落间。

恰被神色走失的缪玄昭瞧见,她裹起外袍便往院中走去。

那信笺还带着些芬芳。她未启封,便开门往大街上突袭,想瞧清楚是何人递进来的。举目四顾,只一劲装男子在人群中殊为可疑。

似是确认她已拾起信笺,便径直往人流攒动中去,霎时没了踪迹。

她阖上“吱呀——”年久的门扇,于月色下用指尖剖开封泥,才意识到自己已久未染指朱寇,甲色光秃的泛一阵灰白。

是一封短书,寥寥几字。信笺末尾,用胶泥封印了一朵极檀白的玉兰。

那信纸沾染了花气,似是从久远的地方来,仅一朵,启封时竟也芬芳袭人,足以浸透纸背。

“从来不觉羁绊可贵,此刻吾应在行军途中。开拔时闻及兴乐宫玉堂春已盛,故择一朵随笺寄往南境。倦倚玉阑看月晕,心迹从来无凭期。战场难料,若生不得见,吾不幸殉身此道,不知可否幸由姑娘为我敛尸乞骨,此间便也无有撼事。”

未落款识,缪玄昭也知道是谁,他出言竟如此放肆。怎可拿性命之虞开这种玩笑。

战事,南境又要起烽火了么。方才那位劲服男子想来并非普通驿者,恐怕是陆羡的亲卫。

他做事平心而论又实在妥帖。

只是这般旖旎软语,为何要说与她听呢?堂堂天家贵胄,龙凤绝尘似的人物,怎会于俗世并无其他羁绊?

他总是打些妄语来搅乱她枯井无波的心思。

缪玄昭又寻回那框香菱,培上些清露冷浸,置于几案上,明早,她想认真制一回菱角糕,书上说菱角质涩,需得反复研磨祛除杂质,才有好味。她已经想好用磨盘细细琢磨,成泥后再细筛出根茎。

如有可能,他们还有机会再逢,第一面,她便想制这道酸涩的菱角糕。当中况味,恰如她此刻刺挠般的心境,她想让他也尝一尝这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陆羡的信笺化用清代纳兰性德词作:《清平乐·风鬟雨鬓》”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此处”玉阑”为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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