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与君相逢（1 / 1）

黑暗死寂的山林上方，紫衣男子静悬于空中，遥遥凝视着回夜所在的方位。回夜灵觉强大，却由于相距太远，对此一无所知。

紫衣男子面色苍白，眉目间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病态，不时低咳两声。他之前跟叶朔交手吃了大亏，伤势极重，时隔半年仍未痊愈。

不多时，浑身黑衣的中年男人从远处掠空而来，俯首行礼，沉声道：“府主，立即催动法阵杀掉她吗？”

紫衣男子摇头，“她是回夜，叶朔的亲传弟子，先任她过去，看那个人会不会现身截杀。”

“可是府主……”黑衣男人很是不解，抬头看他。

“她有引魂铃，灵息也诡谲难测。十六年前，黄泉之路开启，阴冥之力浩荡天宇时，就是这样的气息。”

听到此话，黑衣男人的神情一变，不禁道：“就算这样……贸然放她进镇子恐怕会有麻烦，毕竟，她连苍云城忏神道都能自由进出。”

被唤作府主的紫衣男子摆了摆手：“她这点儿能耐，影响不到长幽府关键计划。正好，血海蜃气能提升神井的威能。”

“没想到，血海蜃气居然真的会在人世出现，”他语气微顿，遥望回夜所处的方位，“承血海蜃气而不死，我真的很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黑衣人微微拔高了声音，语气中透露出难以置信：“以府主的修为，也没办法看穿吗？”

紫衣男子轻轻摇头，“她不像是用特殊手法制造出来的生灵，忽略掉血海蜃气，不管是真身、灵息，还是魂魄的本源，看起来和常人完全无异，是个很有修道天赋的小姑娘。”

“这其中的秘辛，恐怕只有叶朔知道。”黑衣中年人叹了一口气。

府主闻言一笑，淡淡地道：“或许，连叶朔也不了解她的来历。你还看不出吗，叶朔非常忌惮她，否则怎会将引魂铃给她。”

他们出自传承无数岁月的上古道统，了解许多寻常修者不知道的秘辛，其中就包括某些法器的隐秘——引魂铃沟通幽冥无间，天禁之下的修士一旦动用，消耗的是自身潜能和寿元。

就在此时，黑衣人手腕上的玄铁环震颤了几下。他冷哼一声，皱眉道：“有东西把法阵撕开了一个口子。”

“放她过去，若那人不截杀，就安排些小东西去试试血海蜃气的威力。”府主语气很平静，又道：“破坏法阵的应该是想来分一杯羹的邪祟，查出来，拿去祭炼神井。”

“遵命。”黑衣人拱手一礼，闪电似的退走了。

夜幕宽广而辽阔，紫衣男子身立树梢之上，独对浩大的天地，默默计算还要在洹溪镇逗留多长的时间。

此地布局已有两百多年，很快就能彻底终结一切了。

·

荒崖上，回夜还在跟御狸扯皮：“我摹了一组神纹法阵，下次见面再给你，先帮我想想怎么突破法阵，我要去天坑底下的镇子。”

听到神纹法阵，烟雾猫咪兴奋得差点裂开，用爪子洗了洗脸，聚精会神地盯着天坑，笑道：“范围如此广的法阵很少见，你先探一下地脉，确认灵力的流向。”

回夜立刻照做，双手按在山石上，散发灵觉捕捉大地的脉搏。

“此处地脉透发的灵气，带着死亡和血腥的气息，哪怕是伏尸数万的战场，也未必有这样奇怪的地脉，所有的灵气汇向天坑之下，聚成了肉眼看不见的漏斗状灵力漩涡。”

得到回夜反馈的灵气流向，御狸扒扒小胡子，沉思道：“最底层是聚纳灵气的法阵，中层应该是防御型的杀阵，最上层是感知、限制类的检测阵，三层法阵中间，还穿插着难以感知的无数个迷幻阵，这布阵的真特喵是个人才，修为也极高。可惜猫爷我不在此地，不能亲身破解。”

能让御狸都称赞的法阵，以回夜的水平，肯定没辙。

她摇头，强调道：“不用破阵，只要告诉我如何下去就行。”

猫咪翕动着小鼻子道：“这个……办法也不是没有，风险很大，你还不会飞，风险就更大了。”

回夜思考片刻：“你说。”

“任何法阵都有关键节点，尤其像这种范围辽阔、构筑精巧的，定有灵力必须流经的要处，磅礴灵力会聚成风眼，你可以封住自身灵力，用我教过你的方法藏身其中，伪装成法阵的一部分，随风眼而动，不会被阵法伤到。”

“而且因灵气强盛，挟裹风眼中的物体，你不用施展飞行法术，也能悬浮在空中。就算操纵法阵的人发现了你，投鼠忌器，根本不敢对你动手，不过，就怕万一遇到个不讲理的疯子，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杀你。”

这个办法确实可行，回夜若有所思。

御狸继续道：“还有，中途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触动法阵，到时候所有法阵的力量都会朝你挤压过来，你连飞都不会，一眨眼就死得渣都不剩了。杀阵还能以力破之，迷幻阵防不胜防，你要怎么办？”

回夜把帷帽摘下来背到身后，掏出条两指宽的白纱发带，在猫咪眼前晃了晃：“九成以上的迷幻阵都靠视觉触发，我蒙上眼睛不就行了。”

“你活得不耐烦了？”猫咪顿时震惊得脑袋后仰。她一个飞不起来的走地鸡，又不是特别精通法阵，要钻进阵法核心的风眼里，居然还想封住视觉。

“那你还有其他办法吗？”回夜笑了笑，把白纱挂在脖子上。

“若是我真身在此就好办了！”御狸摇头，片刻后，为难地道：“你死了的话，别回来拔我胡子。”

“放心，”回夜摸了摸没有形体的烟雾猫，“拔你胡子干嘛？”

御狸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少女含笑道：“当然是送你一起下地狱。”

烟雾小猫咪头顶顿时滋滋冒泡，然后嚷嚷道：“顺道带老卜头一个呗！”

同为圣城三害，下地狱自然也要一起。

一个时辰后，回夜在御狸的指导下，确认了天坑法阵的风眼所在。

她将白纱缚到眼部，借御风符短暂腾空，用御狸的法子伪装灵息，咻地一声就钻进了所有法阵的核心节点中。

借光符最长只有一夜的效果，御狸借烟雾小猫施展能力还剩一点时间，也随她而动。

所有的风有一个共同的来向，阴寒血腥的灵气随之而动，像是跗骨剧毒，瞬间侵袭了回夜所有的感知，她浑身无一寸不剧痛，差点惨叫出声。

待御风符失去效果，她感觉自己缓缓落了一段，随即被回旋的风和灵气托住，止住下坠的趋势，像片落叶似的被裹带着忽东忽西，胃里翻腾得要命。

风声喧嚣，也不知过了多久，回夜忽然捕捉到一丝声响。

清脆细腻，很像小铃铛，她立刻摸了摸腕间的引魂铃，那声音听起来跟它们一样。

不过她听到的铃声从远处传来，并不是她身上的。

很快又是一丝铃响。可这天坑上空无所凭依，哪有能发声的东西？回夜不禁皱眉，早知道应该把耳朵也塞起来……有些迷幻阵通过声音来触发。

“呵呵……”

忽然，空中传来了女子冷冷浅笑，“你也有引魂铃。”

回夜倏地怔住，侧耳细听。

就在这时，烟雾小猫咪忽然叫了起来：“你是谁？”

“去，”那个女子的声音无比冷然，“杀了她。”

强劲的煞气铺天盖地，瞬间淹没回夜。白绫覆眼，灵觉感知又被阴寒血腥的灵气压缩，她只能凭着直觉判断，身前十丈之外，有个了不得的东西。

而那说话的女子行踪飘忽，完全无法确认方位。

回夜下意识御法，借光符咒化成的御狸一下子扑到她手上，急切道：“别动，万一引起法阵暴动就完了。他们也在法阵之中，不敢对你怎样。”

那女子很是不屑，笑嘻嘻道：“杀了她。”

“喵呜！疯婆娘！”御狸尖叫，它仿佛看到了极其可怕的画面，发出嘶哑的猫叫，“喵呜~回夜！快跑……”

小猫咪怀疑自己也被卜识惑的乌鸦嘴传染了，好的不灵坏的灵，没想到就逢着这“万一”了，遇到个不讲理的疯子。御狸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整座法阵顿时狂暴起来，借光符跟它真身的关系瞬间被切断。烟雾失去了狸花猫的样子，眨眼间随风而散。

极其恐怖的煞气直指回夜，数重法阵叠加的威力瞬间全部朝她挤压而来，眼耳口鼻中都有液体流出来，鲜血顿时染上覆眼的白纱。

回夜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五脏六腑移位，浑身骨骼噼啪作响，好像下一刻就会被折断碾碎。

她聚拢所有灵力，攥指成拳，猛然击向风眼中灵力最弱之处。

法阵立刻变得更加混乱了，中层杀阵受到扰动，无数看不见的风刃乱窜，瞬间在她身体上割出许多伤口。

层层叠叠的法阵受到扰动的那一刻，亮起无数发光的纹络，向她卷来。

好在，法阵的威势暂时阻止了那道恐怖的煞气，给她赢得片刻喘息之机。

她失去回旋气流的托举，顿时下坠。

回夜暂时看不见，凭本能快速结印，调动全身灵力加持，施展御狸教的破阵之式，以蛮力对抗所有被激活的法阵。

那女子也不好受，被狂乱的法阵所伤。她似乎完全没想到回夜竟会用如此刚烈霸道的手段脱险，“咦”了一声，又道：“还挺聪明。可惜，终究难逃一死。去将引魂铃和她的头带回来。”

恐怖的煞气再度指向回夜，潮汐一般席卷而来。

“你爷爷的！”回夜吐出一口血。这女人不顾自身陷阵，也要杀她，什么仇什么怨？

她摸出一张御风符，左冲右突，不停变换走位。但那暴虐的煞气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死死地锁定了她，无论她如何躲闪，始终无法拉开距离。

不多时，御风符耗尽，回夜只能任身体砸向地面。那女子对抗着法阵威能，快速追了上来。

但还没等她靠近回夜，一道剑气忽然阻住她的去路，远处虚空中，紫衣男子面色沉静，遥遥道：“别来无恙。”

女子停驻下来，略一思索，很快明白了关键，仰头笑道：“好算计，用她钓我出来。”

紫衣男子不置可否，叹惜道：“不是阵主，果然不会顾惜这座法阵。”

他看向回夜消失的方位，笑着赞道：“我养的这东西，你操控得不错，让它去试试血海蜃气的威力吧。你我之间的仇怨，趁今夜相逢正好细算。”

旋即，紫衣男子自报家门：“长幽府，季通微。”

女子声如冷泉：“七星脉，白清芷。”

互通名姓之后，便要动手了。

·

遥远的苍云城中，借光符刚被毁去，狸花猫立刻睁开圆眼睛，如猛虎下山，一个箭步从招财进宝的神龛上跳下来。

它一爪子薅醒趴在算命摊上的灰发老头，尖叫道：“回夜快没命了，咱去救她！”

卜识惑抓抓满头乱发，双眼眯瞪道：“莫急，待老朽卜上一卦，看看丫头的祸福吉凶。”

说话间，他手中龟甲和铜钱已撒到刻满天干地支的铜盘上。

老头盯着卦象看了又看，原地石化，喃喃道：“奇哉怪哉，她怎么是守望门寡的命？我看小叶子也不是克夫面相啊！”

这老卜头，一天到晚能不能干点有用的人事？

御狸：“……”

虽然在起卦之前，卜识惑不知道算的是什么，但他的卦象非常灵，算出来的东西一一应验，从未失手。

老卜头摸着下巴，道：“咱丫头是不是被人卖去配冥婚了？”

所谓望门寡，指的是还没成亲就死了丈夫的寡妇。

御狸的思路被他这诡异的卦象打断，不由道：“鬼都怕她的好吧，哪敢娶她呀？”

·

突破所有阵法的封锁，回夜从空中掉下来，断了八根肋骨。她扯下眼部白纱，颤颤巍巍站起来，双目充血，视线模糊不清。

此处是一片荒野，不远处的洹溪静默流淌。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冻得她浑身寒凉。

苇草长满了河岸两侧，如同拙劣的剪影画，在夜幕笼罩中无声无息摇晃着。暴虐煞气如影随形，再次淹没回夜的身形。她并不害怕。全身上下疼得要命，但还能勉力支撑一段时间。

回夜扬起右手，准备施法。

其实她左手更灵活些，结印速度更快，不过这会儿左臂好像骨折了，使不上劲儿。

就在这时，虚空中突然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她的脖颈，力道非常大，意欲拧断她的脖子。

那道无形的力量逐渐收紧，向上提升，回夜的双脚被缓缓带离了地面。

煞气化成了磨牙吮血的野兽，深一口浅一口地咬上她的小腿，想要从上面撕下肉来。

片刻间，回夜双眼突出，脑袋充血。

意识模糊之际，她右手抚上眉心灵台，想要解放自己真正的力量，朦胧间，忽然瞥见虚空中一袭白衣展动。

视野尽处，有人携着明光，踏风而来，恍若莲华盛放在深渊，在无边夜色里勾出一个随风飘摇的浅淡轮廓，似是黑暗里澈净空明的月光，不夺目，不温暖，却让人完全移不开眼。

他嘴角弯着一个笑，就那么看着回夜，如同在看一朵绽放的花，表情带着一丝欣赏，看起来极慈悲极温柔，值得人信任和依赖，细雨落在四周，溅碎在莹莹光幕上，衬得他缥缈而又凛冽。

回夜迎着他的目光回望。

山岳轮廓被岁月消隐，河川改道换颜，血海无尽波澜止息，天海之间燃烧的城池从繁华至枯寂，放牧星河的神祇跌落尘世泥潭。

隔着一片雨幕，还有轮回的万世长夜，他对她伸出手。神迹流亡，跋山涉水而来，呈现于她眼前，亘古时流尽数在须臾里破灭无形。

他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掐住回夜脖子的力道竟缓缓撤去。

她跌回地面上。

他擎着一盏灯，终于走到回夜身前。

光一寸寸攀附上他的衣角，光驱逐暗，像是皎洁的月色覆灭了黑色的潮汐，缓缓照彻他的眉眼，勾勒出清隽至极的轮廓。

回夜仰头，睁大眼睛看去，这才发现，男子生得非常好看。他的轮廓臻至完美，薄唇微抿，眸子深邃，眸中明光却璨如天星，俊美无双宛若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