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去往何处（1 / 1）

未婚妻。

听到父亲声音的冲击感褪去，将这三个字来回咀嚼了几次，艾赫麦德眼底的惊惧之色缓缓浮现。

他认识那个女人，作为父亲的儿子，他曾数次在匆忙回家又匆忙离开的间隙，见过那女人和她的家人前来拜访。赛瑞德·阿法芙涅丝·努伊姆竟然有了未婚妻，而且竟然会是她。

可是——

“说成是未婚妻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阿巴斯先生。”艾利走上前来，左手搭在赛瑞德的右肩上，声音冷静：“虽然我们曾经的确讨论过这件事，也安排他们见过面，但米娅小姐显然并不同意这门亲事，双方也没有互相拜访。”

顿了顿，艾利笑吟吟继续说道：“既然连流程都没有结束，自然谈不上什么未婚夫妻。”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脸色难堪。

阿巴斯铁青着脸，拦下了后面打算冲上前来的一名老人，急切道：“我们都在劝诫米娅，她早晚会同意的。艾利大人，你我都知道，这份婚约所代表的可不止一段婚姻这么简单！”

“是的。但说到底，她选择刺杀我，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这下，原本被阿巴斯按捺住的老人跳了出来，他脸色涨红，“不可能！我的米娅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她才……十五岁，刚刚到嫁人的年纪，怎么可能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恐惧地质疑，脸涨得通红。

阿巴斯接过话端，打量了一阵一直没有说话的赛瑞德，轻蔑地撇过头看向艾利：“说实话，我们来的时候，米娅已经死了，既然是刺杀，总该有证人。”

艾利和赛瑞德一同沉默了。

“……我也没看到。”躲在草丛旁的艾赫麦德小声说道，他复杂地看向吴瑕，就凭她浑身浴血的模样，一定见证了全程。他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如果是他，恐怕难以应付那样的场面。

他深吸了口气，收回目光，望向外面的沉默的艾利，心中想着，无论如何，如果她打算就这么冲出去，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阻拦她。

“证人与否，又有什么紧要的呢？”

相比对方的轻蔑，艾利的眼中则是淬了冰的冷凝：“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是吗？阿巴斯？”

名为阿巴斯的男人脸色青了又白：“你是说是我让她前来刺杀你的？”

“她总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赛瑞德忽然抬起头，相比艾利那淡淡的嘲讽，他一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算要杀人，何必杀女孩？直接杀了你，会更有效率。”

这下，四下哗然，阿巴斯勃然色变，跟在阿巴斯身后的那群人爆发出喊声。

“这是谈判的态度吗？”

“杀了人，拒不认账也就算了，还在这里侮辱阿巴斯大人？”

“他/妈的，谈什么谈？天天就知道谈谈！”

艾利淡笑着接过话端：“虽然赛瑞德说话语气重了些，但也请各位细细思量一下，米娅小姐并非关键人物，杀了她确实还不如直接杀了阿巴斯先生更有效率。”

“是的，但你们很难直接杀了阿巴斯先生。”忽然从人群深处闪出一道深蓝色的影子，他怒视着面前的艾利：“相比出行都有人簇拥的阿巴斯先生，明显是米娅小姐更好下手。你们是想利用她的死震慑我们吗？那你们真是彻彻底底想错了。”

气氛再一次变得紧绷，艾利却像是浑然未觉一般，眼中闪过一缕光芒，笑着继续说道：“是啊，真是奇怪，即使阿巴斯先生受到严密保护，也还有巧舌如簧的利亚先生，我们怎么会放着这么‘重要’的人物不来下手，偏偏挑中一个天真的少女呢？”

“没错，米娅是很天真。”利亚咬牙切齿说道：“不然她也不会落入你们的陷阱之中，死后还要被人诬陷。”

“奇怪，利亚先生很是笃定，甚至笃定到我们用了所谓的‘陷阱’。”图穷匕见，艾利唇边的笑容不见：“既然了解得如此详细，就请利亚先生详细说说吧。”

一片焦灼的气氛中，和吴瑕一同躲在树丛中的艾赫麦德忽然嗤笑出声：“那个人真傻。”

“为什么？”视线缓缓收回，落到艾赫麦德身上，吴瑕轻声问道。

“还用问为什么吗？”艾赫麦德冷冷笑道：“那人我认识，正如艾利大人所说，一个巧舌如簧的家伙罢了。除了用花言巧语讨村子里的姑娘开心外，干活也好为人也罢，浑身上下没什么真本事。他还妄想用自己那点本事给艾利大人下套，结果反而被抓住了语言之间的破绽，真够可悲的。”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不过，竟然任由这样的人在这里滔滔不绝，看来还是父亲如今的局面更为可悲。”

艾赫麦德的阴阳怪气已经臻于化境，即使面对亲人也没有丝毫改变。

吴瑕叹了口气，转头奇怪地说道：“我以为你会站在……你父亲那一边。”

最后的几个字，她用着很小的音量才说出口。当然，这些话依然一字不落地传入了艾赫麦德耳中。他张口结舌，沉默许久。

“我是由祖父抚养长大的。”他的声音堪称苦闷，目光闪动：“我的祖父和父亲两人……关系并没有那么好。我的祖父一向支持艾利大人，我的父亲则相反。”

“难怪。”吴瑕点点头，不再多问。

很快，艾赫麦德恢复了精神。

“相比我的个人私事，你倒是应该多了解些别的事情才对，比如如今这两派人对立的原因。”

吴瑕笑了笑，目光重新看回艾利等人的方向：“你还知道这个？”

“当然，只有无知的孩童才会连这点事情都注意不到。”

艾赫麦德总是将话说得很满，态度几乎称得上狂妄，却也罕见地拥有大部分与之相称的能力。其余偶尔的逾越往往出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那种自以为无所不能的自信，这样的自信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这个年龄段应有的稚气。

名为利亚的青年被艾利一席话噎得满脸通红，视线仿佛要喷出火来，却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阿巴斯皱紧眉头，一脸愤懑。

还没等他开口，艾利飞速向着一旁瞥了一眼，察觉到了什么，用着溢满冷笑的语调率先开口说道：“现在，这一切自有公论了。”

蔚蓝的天空下，一道漆黑的影子飞速掠过，灵巧地穿过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人群，最终停在艾利身边。

“证据找到了吗？”艾利头也不回问道。

“当然啦，艾利。”伊萨用着轻巧的语气说着，仿佛他带来的不过是心血来潮从树上抓来的蟋蟀：“村子里的姑娘都喜欢搞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果然被我找到了。喏，将自己和情郎的头发绑在一起，还有……这个！”

这熟悉的声音让吴瑕猛地一下抬起头。那活跃的声调不是来自别人，正是日日上门打扰，声音让她耳朵都快听出茧来的——伊萨。

他一贯是玩世不恭的，也不看周围的人，笑嘻嘻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伊萨，在看清那东西后，连艾利脸上也有了几分真切的笑意。与之相对，利亚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艾利拿起那几张薄薄的莎草纸，上面用红石粉涂抹上的字迹昭然可见，看完后抬头朝着利亚的方向缓缓说道。

“看来，她没有按照你的吩咐，将你们来往的信件烧掉，这倒是省去不少功夫。”

“利亚，你可真够傻的。”伊萨上前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哪个怀春少女会把自己和情郎的信件真的烧了，哪怕那不能见人，也一定是找个地方偷偷藏起来。”

利亚面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张小脸从茂密的树丛中探出，艾赫麦德伸出手将树丛中飞舞而来的小虫子们挥开，声调沉郁而烦躁。

“真够愚蠢的，这些人都是。”

这里面也许还包括了他的父亲，吴瑕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边快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阿巴斯。他一言不发，冷硬得就像一尊石头做的雕塑。

“别看了。”艾赫麦德声音郁郁：“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真正的器量，亏我还曾经对他抱有一些理智的期待。”

阿巴斯究竟是否知道利亚的所作所为呢？吴瑕并不清楚，但现在，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对了，刚刚我的疑问你还没回答。”吴瑕道。

这话算不上什么安慰，但也因此成为了一种巨大的安慰。

“……那顶我父亲想要握在手中的桂冠终究不是他所能触及的，从此以后，他们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反对派罢了。只是，作为儿子，我只希望有一天他能真正明白祖父所说的——以立场为基准，反对一切别人所说的话，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

说到这里，他略微哽住了，她也不必再继续询问下去了。

良久，她叹了口气：“我一直下意识以为，艾利大人的身份不容置疑。”

艾赫麦德使劲吸了一下鼻子。

“艾利大人是村子的领袖——可也不是天生如此，他的权力也是从别人的手上传承来的。你从来没想过，相较于他的身份来说，他显得有些过于年轻了吗？”

“抱歉，我确实没思考过这方面的事情。”

“……算了，这也不能怨你。”

一个擅长冷嘲热讽的人最擅长回敬恶意，但对突如其来的歉意却往往手足无措：“谁叫你是新来的呢？村里的很多事情你当然不清楚。总之，这份最高的权力原本不应该轮到艾利大人头上的。”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看来……原本这个位置应该轮到你的父亲来坐。”

沉默片刻后，艾赫麦德才回应她：“你倒是敏锐。”

“所以，这也是他们矛盾的来源。”

高高的太阳洒下的光芒，被连绵翠绿的树荫吸收大半，可剩下的盛夏日光也足够让精疲力竭的艾赫麦德汗流不止。他抹了一把汗，摇了摇头。

“并不完全是这样。虽然艾利大人并不是通过正常途径上来的，可他却是上一任村长临终之前指名的，村子里大多数人对此也没什么异议。”

“为什么？”

“……因为这个位置很快就要消失了。”

听到这话，吴瑕一怔：“这又是怎么回事？”

艾赫麦德很是斟酌了一段时间用词，才缓缓说道：“你知道我们正在前往何处吗？”

她静静摇了摇头。

“这个村子原本所在地方已经不适合居住了，所以才会有这一场迁徙。既然是迁徙，就一定会有目的地。”

“那么，我们要去往何处？”

她的眼底掠过一抹热烈的忧色。面对命运，担忧仿佛一种本能，但她也瞬间便意识到，困扰自己许久的疑惑，也许会在下一秒就得到解答。

迟疑片刻，艾赫麦德方才继续说道：“总之，大部分人只知道我们要向东去，可是再接下来的事，很少有人知道。”

——“我们要去寻找神明的领地，请求他们的庇护。”

“哪位神明？”她皱紧眉头，继续追问道。

虽然奇怪于她这和一贯风格并不相符的急切追问，但艾赫麦德也仍然做出了回答。

“……这片大陆极东之地的贵金之神。”

犹如审判命运的钟声在耳畔响起，那一瞬间，她的思维停滞于此处，灵魂仿佛离开了这个沉重的躯壳，正在从高高的天空上方俯视着此刻发生的一切。然后它转身离去，宛如呼啸的狂风掠过原野，在她的心中刮起一阵奇异的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