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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沉速(6)(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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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平日身体一向健朗,要不是昨天动气伤心,兼之晚上风露所侵,也不会如此轻易便生起病来。

大哥哥职上有事,爹爹也上朝去了。娘娘在里面照料着,他们兄弟姊妹便一齐站在纱窗外等候。

过了会子,才听见极轻的步履声,是吴嬷嬷从屋子里转了出来,低声道,“已经请郎中来看过了,不是什么大碍,就是着了风寒,心中郁塞。哥儿姐儿们先回去吧。大娘子的意思,让六姑娘暂且搬到四姑娘屋里去,让老太太静静地养着,等好了再议。”

众人都道是,本来可意就因为上回裙子的事情,对这位大伯父家的妹妹很不满,听见称意要搬去与她同住,霎时跟如临大敌的狸奴一样,又不敢再吴嬷嬷面前表露出来,只能巴巴儿看着虔意,希望大姊姊能出来说句话。

不过转念一想,大姊姊好像还是最惨的那一个,也就只能唉声叹气地暗暗认了命,耷拉着眼睛对称意干巴巴地道:“那你跟我来吧!”

女孩子们先走了,郗混本来也要走,见虔意神色不太好,刚迈出去半只脚拐回来,充分发挥作为哥哥的口头深切关怀,凑过去问,“昨儿一切都还顺利吗?那么晚回来,没出什么事吧?”

虔意心不在焉的摆摆手,本来要感念他的好意,可是一抬眼看见他那表情,委实不像是真的担心同情的样子。说起这个就来气,上元节明明要带着她的,还真放心大胆让她跟着那宣国公的小厮走,让她大晚上在汴河上荡啊荡。

于是嘴下也没留情,乜他一眼,启唇道,“没什么大事,哥哥放心吧,春闱在即,还不好好准备你的文章。少分些心来七掺和八搅和,想些这想那的。”

郗混嘿了一声,掖着手道,“你这姑娘,怎么今儿个脾气这般大?”说着扭过头鼻孔朝天,“好好好,我不问了!我埋头苦读!我到时候我考个状元出来!我气死你!”

一旁的吴嬷嬷和郗涣都忍不住笑了,吴嬷嬷道,“两位哥儿都要考出个三甲,把满腹的学问拿去报效官家,让太平日子长长久久的。”

郗涣也听闻了上元节寄意拿裙子的事情,见她眼底憔悴,还有些旁的话不好在人明说,只舒展眉目温声道,“听说上元节六妹妹不懂事,往大妹妹这里拿了一条红罗裙去,她在家里自小被娇纵了,在这里失了礼数,还请妹妹好生管教她,不要挂在心上才是。”他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带着些小心翼翼,“妹妹都好吗?”

他声音温柔,在熹微的晨光里,反而听出几分缱绻来。虽然是大伯伯的儿子,可那样家常又亲切的语气,越发衬得身边的郗混不是个东西。虔意不知道他口中这个模糊的“妹妹”究竟指的是谁,勉强支出一个笑,按下心中繁杂的愁绪,笑着说没有关系的,“多谢四哥关怀。”

郗涣还想再说一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彼此沉默一霎,四周倒安静下来,在蒙茸中间杂几声细长婉转的鸟鸣。

郗混扬声说,“快走吧你。”

吴嬷嬷就站在门边,颔首算是相送。虔意等他们都走了,这才上前几步,往屋子里张望,又怕声音太大,扰了里中人的安眠,只好偏过头问吴嬷嬷,“祖母睡了吗?”

吴嬷嬷摇了摇头,“大娘子在里面侍奉汤药,三娘子要进去看一看吗?”

虔意颇有些惆怅,“祖母那天让我抄《女诫》来着,昨天早晨本想呈给祖母看,因着薛家大爹爹的事,没有来得及。如果祖母还好,我想把《女诫》呈上去,或许能让她心里顺遂一些。”

吴嬷嬷听了这话,心里十分宽慰,却又有些发笑。想想老太太是从不把《女则》、《女诫》这些东西放在心里眼里的,只不过是想约束她的性子,才让她抄了一些罢了。

吴嬷嬷便朝她招招手,提起裙子越过门槛,和声道:“小娘子随我来。”

重重帘幕里,两旁的隔窗还糊着白棉纸,些许透着外面枝叶的光影。孟夫人刚好端着汤药出来,见虔意站在这里,不免朝吴嬷嬷递了个眼色。吴嬷嬷只点了点头,笑着小声说,“大娘子安心。兴许老太太很愿意见一见三娘子。”

孟夫人是知道她们祖孙之间的心结的,想到这里,便也没有阻拦,只是用眼神示意虔意,提醒她祖母还在病中,不要直着性子说忤逆的话,多宽慰宽慰才是正理。

吴嬷嬷便掀帘,目送她进阁子。屋里静得很,老人家惯常礼佛的沉檀逶迤在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一应陈设器物都以疏阔朴拙为要,带着深沉的涵蕴,仿佛以此便可对往昔时光追踪蹑迹。

地心里的四足香炉香漫出清烟,与丝丝袅袅发苦的药气混在一起。莲青色的帷帐被银勾勾着,如云似雾,里面依稀坐着个人影,那是祖母那微扬起头,正在看外面的天光。

见到她来,反而还有些诧异,掩唇咳了咳,问,“你怎么来了?”

虔意双手捧着那一卷《女诫》,虔诚的奉上去,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道,“这是祖母让我抄的《女诫》。孙女知道错了,以后必不会像先前那般莽撞,一定好好约束自己,谨言慎行,请祖母原谅孙女吧。”

老太太反倒笑了,随手接过她的《女诫》放在一旁,看也不看。她凝神看虔意半晌,背着光只能看出一个磊落的轮廓,那眉眼之间带着倔强,像极了他的当年。

老太太心里心知肚明,嘴上虽然是承认错误,心里哪里会将这些真正记进去?只不过看着她还在,略略能约束一下自己的脾气,这样已经很好了。就像昨日,她什么也不顾,横插进来也要为薛熙琳说话一样,虽然《女诫》是抄了,认不认真,会不会记住,她想来日要是还遇上像薛家那样的事,她这个孙女还是会毫不畏惧地冲上去,该说什么便说什么。

女儿家要有这样的钢骨,来日也不会太受欺负。先前是自己多虑,总觉得她规矩礼法不谨严。可是昨日在薛家看见她的举止,她心里更多的不是无奈与不取,反而是由衷地欣慰。站得笔直毫不畏惧,一身瘦骨有铜声,忽然也透过她看见了故人。

何尝是不痛心的呢?这样刚直的性子,在很多很多年前,一个人的身上也有过。她害怕这种性子却又喜欢这种性子。因为如果生不逢时,就会要了人的命。当年惟鉴就是宁死也不肯入俗流,才被罗织罪名,那群人贬的贬散的散,就连身后事,都无法顺心遂意地办周全。

于是她害怕了。从前年轻,总以为人与世争是争得过的,后来碰着了南墙,也亲眼尝过了血泪,知道这样的性子会害人,不想让后人,再走前人的老路。

老太太沉默了半晌,眼神柔和,只是看着她。虔意却不敢看祖母,低下头紧紧的盯着床榻边沿,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直跳。

良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老太太忽然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像很多慈爱的祖母都会做的一样。

“愿愿,”祖母这样亲切地唤她。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如同那夜泛舟于汴河上依约曲折的箫鼓,又如同窗前那株只能看得见瘦影的梅花。这一声“愿愿”之后,又是一阵极长的沉默。

阁子里温馨舒适,仿佛无比亲切家常,仿佛她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别离多久,还是其乐融融,还是自小就养在祖母膝下的儿孙。

却只听祖母温慈带着沙哑的声音,徘徊在头顶。

“若是来日我到那样的地步,你也会那么做吗?”

虔意有些迷迷糊糊的,可能是昨夜就没有睡好,可能是周遭太过温暖,让人简直想要睡去。她听不懂祖母所说的是怎样的地步,或许是下意识就根本不想听懂。沉思良久,没有回答。

只觉得这样的时光难得,于是脸颊贴着舒适软滑的被褥,贪恋地偎在祖母的身旁。

而祖母似乎也没有期待着她的回答,极缓极缓地抚着她的头发。

因着早晨起来,帐子两旁的烛火还没有点亮,燃了一夜,积累下嫣红的竹蜡。晨光弥散在室内,点好的灯放在帘幕外头,辉光潋滟。阁子内却昏暗得如同弥漫着雾气。

多么稀松平常的一个早上。

她无端便生出些本能的眷恋来,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安心,真惬意,恨不得长长久久,就这样依偎在祖母的身旁。

却又觉得这样稀松平常的日子珍贵异常,因为十年她都没有受过这样的温存。虚无缥缈,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扬散,再无踪迹可循。

从萱寿堂出来,天光大亮。这几日都是好天气,不太暖也不很寒,厚褙子加在外头刚刚好。

可意和寄意早就在含章可贞里等着她了,自家姊妹那是一点客气也不讲,一个坐在她最常坐的罗汉榻上,支使着婢子把窗户半开,一个坐在下首,正嚷嚷着要换盏茶。

虔意扶额叹了口气,这哪里是妹妹来见姊姊,这端的是要来抢劫偷家。

可意还是很懂礼貌的女孩子,见她微微弯腰,绕过帘幕走进来,忙直起身阳光灿烂地朝她打招呼,“阿姊回来啦!我们等你好一会了。”她边说边充分发挥察言观色的本事,“阿姊,祖母没说你字丑吧?”

虔意平心静气,坐在可意对面。素荣换了热乳酪来,笑道,“娘子们起得早,朝食想必还没吃。婢子们不懂事,大清早先上茶。这是出门前备下的热酪,淋了桂花蜜,娘子们用一些吧。”

可意笑眯眯接过,拿着勺子在表面撇桂花。凝脂一般雪白光滑的表面淋着金黄的桂花蜜,不说吃着香甜,光是摆在那里,就已经很赏心悦目了。

虔意故意怄她,“你嘴不甜,多吃点。”

可意也不生气,姊妹们之间玩笑惯了,一天不拌两句嘴还觉得若有所思。她悠闲地把桂花蜜撇匀了,画出一个大圈,映得窗外蓝天像糖浆一样脆生生地落在碗里。

“阿姊,”她压低声音,“上元节那天晚上,我们找二哥哥带你出门,前后最多半个时辰,你就把《女诫》抄完了吗?”

甚至欠扁极了,好奇地睁大眼睛,“那字儿能看呀?”

虔意没好气瞪她一眼,老老实实耷拉着头,“那叫一个龙飞凤舞。后来薛家出了事,我怕我那鬼画符气着孃孃,昨晚上挑灯又仔细抄了一遍。”

她在可意满是钦佩的目光中找回了点身为长姊的骄傲和自信,不自觉挺直腰背,志得意满地颔首,顺便发出来自长姊的建议,“你能不能以后学一学五妹妹,说话委婉一点。”

寄意深表赞同,风寒好了气色也渐渐地好起来,继而很着紧地问,“阿姊,祖母没有嫌弃你吧?”

“……你们走吧,我头疼。”

可意深知凡事要有度,再这么挖苦下去不利于身心康健,便赶忙吹捧她,“别瞎说,我看姊姊满面红光心明眼亮,气色好得不得了。”又换了话来说,“昨天出什么事,你们回来得那么晚,孃孃还给闹病了。”

寄意也附和,“咱们也想去,奈何出不了门。薛姊姊还好吗?”

说起这个就骄傲,虔意十分豪迈地挥挥手,让她们安心,“都好,虽然有恶人可恶,但是好在我足智多谋,也还算收拾得利落,扳回一局。”

可意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这位大姊姊近来面皮是越来越厚了,不好意思地补充她,“那还不是人家宣国公的功劳。”

宣国公?这三个字好像自打春宴之后总是隔三岔五地出现在自己耳边。没来由,一听到这三个字,脑海里最先想起的便是那天风雨潇潇里一痕紫袖,然后是汴河船上清冷克制的熏香与分明的指节……再之后么,虔意仔细回想,是朦胧灯火里银躞蹀带束着刚韧的腰身。

果然,跟这样庸俗的人打交道多了,自己的脑子都下意识变得低俗。

虔意喃喃念了两声“阿弥陀佛”,告诉自己色即是空,义正言辞地继续为自己邀功,“他就是个传旨的,是皇太后与官家洪恩,兼我机灵之提醒。他狐假虎威的这种行为,并不可取。你们不要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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