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民（1 / 1）

珞宁想得很好。

嘴上说着出去吃东西，其实并不简简单单地就是这样。

大抵是因为自己有了相关的想法，珞宁前往集市的时候就格外留心了些许。

待拉着周青璟到了集市后，脸上那双大大的眼睛便不断地转着目光，隐晦的视线几乎审视般地扫过每一个正在卖食物的摊位。

除了留意吃的，还得留意的是摊子上的食物种类、食材品种，以及口味、偏好，再打探打探这里的价格区间，确保这里的人们能够消费得起也是重中之重。

要想长长久久地在这里做好生意，市场调研可少不了。

待她最后停留在一家煎饼摊子面前的时候，才终于转过头想起身边跟着的人。

她暗暗瞥了一眼身边的人。

似乎是错觉，身旁的人明明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总感觉散发出来了凉飕飕的气息，而自己好像是打着要请她吃完饭的名义再次出来的……

珞宁：……

刚好她也饿了起来，便瞬间反应过来，有些念念不舍地再次望了一眼自己刚刚停留的时间比较长的馄饨铺子。

以珞宁相当毒辣的眼光看来，那家馄饨店前排队的人不少，又因为皮薄馅多，汤底应该也是骨汤熬制而成，又有丰富的小料，味道一定不错。

只是为了不暴露自己只是现在才想起来便宜姐姐，看着那只隐隐约约带着炸毛气息的猫，又得顺毛了。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那就先在这家吃吧。

她慢吞吞的步子终于停了下来，有些羞愧地转过身，便看到周青璟正用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好看眼睛盯着她，眼里带着莫名的情绪，就好像明明白白写着质问。

问她，终于想起来了？

珞宁抢先开口，心虚地解释道：“咳，这家不错。姐姐你想吃什么馅的？”

她只看到美人表情傲娇，声线微凉，“我不吃这家。”

“走吧……”珞宁顿住准备迈出去的脚步，有些疑惑，“那我们吃哪家？”

只是话音还未落完，她便看到高挑的美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又大步地迈开步伐，珞宁只好赶忙跟在她身后。

走了没多久，便看到周青璟停在了她之前想吃的那家馄饨铺子前。

——还挺巧的。

珞宁虽然心中这么想，却心中偷偷带了几分喜色。

自己不愧是已经初步掌握了便宜姐姐的想法，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她又感叹，自己的眼光果然排得上号，即便是街边小摊，周青璟这么挑剔的人也能够接受。

这家馄饨的味道一定错不了。

当然这次不能再先等周青璟开口，珞宁很快就先一步站在了队伍中，等到排到她的时候，她极其迅速地伸出两根手指，在老板眼前大张旗鼓地排开，“老板，来两碗馄饨！”

声音中气十足，大到到阿公都诧异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诧异瞬间收了起来，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姑娘，一碗十文钱，要加芫荽吗？辣的还是不辣的？”

珞宁轻轻朝旁边望了一眼，只见周青璟又摆出那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她瞬间便心领神会了，连忙道：“一碗加，一碗不加。”

大概是又想起两人大概都身体弱，便宜姐姐应该是身体有伤，是得吃的稍微清淡一些，便又追着嘱咐到，“阿公，两碗都不加辣。”

说完，便数好钱递了过去。

旁边的阿婆替她接过钱，阿公则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

馄饨是现做的，珞宁很满意，这一定在味道上是至少是鲜的。

只见阿公熟练地将新鲜的肉馅均匀地摊在薄薄的馄饨皮上，拢好便直接抄起竹篾，将馄饨下入滚烫冒着热气的水中。

珞宁坐在不远处，眼神却止不住地出神地望向锅中。

只见不一会儿，白白胖胖的馄饨便漂浮了起来，隐隐约约透露出肉色，令人望眼欲穿。

随后她眼巴巴地看着馄饨被捞出，阿公又将碗拿过来。

她的那一碗放了香菜、香油、盐后再盛上骨汤，鲜香的气息随着热气飘飘然扑鼻而来，最后阿婆在上面撒上一小撮榨菜，才算最后完成。

等到两碗馄饨被端到她们的桌上，珞宁才发现自己的嗅觉和味觉全然被打开。

原本因为心中惦记着其他事情，之前那些刻意被忽视的饥饿感，也顿时涌了上来。

珞宁瞬间食指大动，待第一口馄饨入口，期待中的味道如愿地袭来，她几乎是满意地喟叹了一声，露出餍足的表情。

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这碗馄饨的成本，十文钱一碗的馄饨因为肉质鲜美、用料妥帖。

再加上份量并不少，这对老夫妻想必开了许久，又有周围的人气与口碑支撑着，算下来每日能够赚到的应当相当可观。

等到胃里被熨帖的热气填满再抬头，她便看见周青璟懒洋洋地吃着食物，只不过那双眼里带着探寻，似乎觉得看她吃东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周青璟抬眸看向她，“很好吃吗？”

“味道很不错呀，”时珞宁不自觉地点点头，表示了肯定，“用料新鲜，价格也合适，看起来很适合周围人的口味。”

“你不觉得很好吃吗？”末了她又带着疑惑追问。

周青璟收起了眼里的笑意，对此十分轻描淡写，“我对吃食没有什么感觉。”

珞宁刚想发话，却只见隔壁桌一个留着胡须、似乎是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拍了拍桌子，高昂的气势瞬间打断了想要开口的她。

脸上的小胡子也随着动作微微摇晃了起来，珞宁脸上写满了疑惑，这是似乎是听到了对话，莫名便对着她们怒目而视。

珞宁：“……”

怎么便宜姐姐突然就惹了众怒，就因为说对这碗超好吃的馄饨没什么感觉吗？

不至于吧。

她瞬间看向周青璟。只不过她好像依旧没有反应，哪怕看到对面有些出格的动作，眉目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不过大概是她们会错意了，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并不是指向她们。

随后她便看见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目光越过她们，眼神阴沉地盯着她们身后的某处，音调也逐渐尖锐起来，话里话外尽是刻薄，“你们还有脸跟到这里！”

珞宁循着声音，望向自己的身后。

那里正有两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孩子，满脸带着倔强。珞宁并未仔细看，只觉得他们的长相有些不同，

年纪稍小的女孩已经带上了泪意，怯生生的拉住前面年龄大些的男孩。男孩顶着中年男子刻薄的话语，脸上写满了黯然神伤，却依旧没有退却的意思。

顿了顿，男孩声音颤抖着开口，“夫子……”

“别叫我夫子，不伦不类的算什么样子！”中年儒生似乎再次被这声“夫子”给刺激到了，喝声道。

他脸涨得通红，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也配！带上你们的东西滚回去，以后别来找我！”

珞宁心中不忍心，她甫一想开口，便被身后的人扯住袖子。待回过头，便看到周青璟神色淡然地垂下眼，示意她不要动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探究，索性停下原本打算直起的身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周青璟的身旁。

那中年儒生从身边掏出一个似乎是钱袋的东西，倏地砸到那两个孩子脚边，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随后钱袋的束口松了开来，里面的银钱也紧跟着滚落了出来，在人来人往的眼皮子底下散落了一地。

这处的响动，在吵闹的集市里霎时显得有些突兀。

全然顾不得众人在周围的纷纷议论，中年儒生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连带着嘴边的两撮胡须也跟着猛烈地颤动了起来。

等他扔完手中的东西后，似乎是止住了气，便啐了一口，转过身去，怒气冲冲地朝着反方向大步离开。

“真可怜……”

珞宁的视线顺着人群中议论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那个年龄小的女孩，已经脸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泪痕，一只手不停的抹着眼泪，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身边男孩的衣角，仿佛拽着唯一的依靠。

而男孩眼眶也微微泛红着，却不得不一边俯下身子，慢慢地拢起地上的银钱，身体微微颤抖着，显然是被刚刚的一番话吓到不行。

这家馄饨摊的阿婆是个热心的，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在街上被这么一闹，显得分外孤立无援，便急忙放下手上的活计，将他们两个扶起来，牵至自己的跟前。

“馄饨要凉了。”在珞宁忍不住地向摊前方张望的时候，周青璟皱起眉头出声提醒道。

珞宁：“……”便宜姐姐总是不关心其他人，反而更关心她这里奇怪的点。

不得不说，你说得对。

珞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碗里，白里透红的馄饨还剩着大半碗在漂浮着。

芫荽和榨菜在其中点缀着，依旧显得无比诱人，只不过似乎热气比刚刚上来的时候已经少了一大半。

而等她抬头看向对面人的碗里，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姐姐碗里的馄饨已经一扫而空了。

等等，不是说很普通吗，没想到还挺能吃的。

她什么时候就吃完了！

她按耐住自己的蠢蠢欲动，飞快地将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眼前的这碗食物上。

只不过大概还是失败了，她只好一边食不知味地吃着原本相当美味的馄饨，又一边努力竖起耳朵去听馄饨摊前阿公阿婆的讨论。

那些只言片语反而如今更像是佐料，令下嘴的馄饨也吞得飞快。

在周围人的细细碎语中，珞宁总算大致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又回想起刚刚看到的两个孩子，如今这才恍然大悟。

……现在仔细想想，刚刚那两个孩子，是同她遇到的像是布铺子里的老板娘一样，也眉眼深邃，又带着一点小麦色的肌肤，应当是少民血统。

一开始珞宁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本以为这算不上这一出的隐情，却没想到仅仅事出只因为少民的身份。

如今的洛河，已经由于许多的汉人在这里居住，又有中原其他人流放至此，早就已经成为了民族交汇的地方。

只不过大抵还是有一些人有着天然的优越感，就比如刚刚那个中年儒生，就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私塾开办者。

那些酸儒气息的规定桎梏着他的思想，令他在接收学生的时候也要分上三六九等。

阿婆殷切地照顾着，两个孩子还是选择了收拾妥当便感谢后道别。

看着两个孩子沉默离去的背影，在阿婆的叹息声和叙述里，珞宁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他对待这两个少民血统的小孩，都是一副深恶痛恨的模样。

六年前，镇北王裴渊收下中冶后，中原人向西北部搬迁之时，就注定了这里是一处最终有汉人和少族人混居的地域。

尽管镇北王对此并未有强硬地规定，因此就连私塾收人也由各人制定。

但京城里对西北此处的规定却是死死定下，跨越着几千里紧紧盯住着中冶这一处，像是防备着什么。

这里几乎是由当地的儒生一同建立起的教学系统，又因为愚忠于天子皇令，因此可以算得上只开设当地专属的汉人学堂。

对于那些带有少民血统的孩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在此上学。

也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去接纳这些少民血统的孩子。更有些迂腐、上了年纪的老儒生，对这些数年前还是异族的百姓更是排斥。也正是因为如此，今天这一场当街丢回束脩的戏码才如此肆无忌惮的上演。

珞宁心中有些怜惜。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是当年不得不跟着城主选择投诚的普通平民后代。

却因为如今大雍朝的规定，即便尽力想要融入汉人文化，却被不断地排挤在外。

珞宁忍不住发问：“我以为汉人同当地的少民都交好着，却不知道为何还有这样的规定出现？”至少她同这里一些人打交道的时候，没见过这么界限分明的歧视。

她听闻这件事的第一感觉，就想起来了远在京城高高在上的那一位。看上去只是顺从本地汉民的文化桎梏，却不知道为什么，珞宁觉得他盯住此处并没有这么简单。

阿公笑了，慢悠悠地继续收拾着自己手上的食材，却并未回答。

阿婆则道：“我们普通百姓之间哪有这么多规规矩矩的呢？”

她说完，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回去的路上，珞宁还在细想这件事。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又开始默默盯着身边的人。肤白貌美、眉眼沉静，如玉的脸庞在一半光一半阴影之下显得十分冷白，珞宁又看不习惯她这副眉眼淡漠的模样，伸手抓住她的衣袖。

果然，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立马变色了。

直至高岭之花出现裂痕，珞宁此时此刻才算满意了。

她浅浅叹了一口气，故作深沉，“一看你就是没经历过这种事。”

周青璟面色难看，难得的哑口无言，她轻轻一提，那只作乱的手便被迫松开，语气不善，“难道你就经历过吗？”

珞宁把手松下来，背过身去，一脸严肃。

她沉重地说：“你不懂。”

周青璟：“……”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算得上吵吵闹闹地回到了那扇还是那么矮小的篱门前，只不过等到门前的时候，珞宁才发觉有一人逆着光站在此处。

周青璟眼神微冷，顿住脚步。

而那人听到她们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

是时珞仪。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很肥（骄傲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