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头祭君-5（1 / 1）

山路之中，有一座废庙。

庙宇早已荒芜了，破败的匾额耷拉着，漆彩凋落，眯起眼睛才能看出“文昌庙”三个字。

庙外北风夹雪，白絮漫天，只见庙里一点火光，明明暗暗。

忽听马蹄声响，一匹青骢马停在庙门口。

西凉军掰开赵游金的手，率先跳下马来，抬脚就往里走。

赵游金差点没被带下马去，打了个摆子，手忙脚乱抱住马鞍，“喂！我让你带我去找平成公主！”

西凉军不停脚，冷冷道：“那县里都是汉军，我去了，可不是送死么？”

赵游金一愣，“可你答应我的！”

西凉军冷笑一声。

风吹在赵游金脸上，她的心也是凉的。

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赵游金七扭八拐地在马上坐直，想象着金雪的样子，一抖缰绳。

青骢马一尥蹶子，赵游金重心不稳，整个人滚落马背，噗嗤一声，满脸都是白花花冰凉凉的积雪。

她狠狠瞪了一眼青骢马，手脚并用爬起来，一瘸一拐跟上西凉军，“你带我去吧！你要是不带我去···”

赵游金想说，你要是不带我去，我这辈子都不安心，我这辈子都记得，今天没站出来。

我这辈子忘不了，自己害死了婴儿和平成公主。

可是婴儿就是西凉军杀掉的。

西凉军根本没把赵游金的话放在心上，大跨步走进庙去。

庙宇开阔，正中一座细目长眉的佛像，左手斜提毛笔，右手懒举竹简，正是文昌帝君。

佛像前窄长供台，几根烧得歪歪扭扭、蜡油堆积的残烛，还有三只碗碟，都堆满了厚厚土尘。

红光团团，把泥塑的文昌帝君都照出三分人气。

一人背对庙门，面向篝火。

旁边还有一大只鼓鼓囊囊的麻袋。

一人一袋，斜拉出两道由细及粗、笔筒般的黑影。

从风雪走入暖室，热气往脸上一烘，西凉军不由松懈，脚步加快：“喂，让让火。”

赵游金气喘吁吁地花空头支票：“你带我去吧！平成公主不也是你们的王妃吗？你得救救她啊。”

西凉军还没开口，火前那人慢慢转过脸。

她一转过来，赵游金脑中瓮得一声，下意识别开眼珠。

西凉军原地倒退两步，一把抽出腰间佩剑，横在身前。

是平成公主。

她盘坐火前，上半身侧转过来，一只手撑在地上，看到赵游金，挑起眉毛笑了一下。

一张破裂的脸背着光，自嘴角到颧骨的长长伤疤外翻，边缘红通通，里头却黑洞洞，仿佛根本没有牙齿。

赵游金扑上去，“你逃出来了呀！”

平成公主笑着扶了她一下，看她要坐，连忙道：“等等。”

将自己身下的布垫分出一半，这才道：“你坐。”

赵游金只是抓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你怎么逃出来的？”

平成公主抿嘴只是笑，脑袋稍微往左边偏了偏，又转回来，“你才是，一下就不见了。还带个西凉人。”

赵游金这才想起，平成公主与西凉人不共戴天。她赶紧抓住平成公主胳膊，“你先听我说！幸好你出来了，那满县的男人，都是吃女人的妖怪。”

这话出口，连西凉军都看了赵游金一眼。

平成公主却只笑笑的，用手托了腮，摇晃着脑袋睨她。

赵游金气血翻腾，被平成公主硬拽着坐了，她一口气说：“那些女人不是被吃了，而是被卖掉了！”

平成公主小小惊呼一声：“卖掉了？”

赵游金一点头：“对！十年一勘查税银，所以十年一出卖女。先是抓孤女独女，凑不齐献祭，要是不愿意献祭，那就出钱顶替，总之一定要补足。”

平成公主笑道：“我还以为，是西凉人抓的呢。”

西凉军刚找了块地方，盘腿坐下，反握马鞭，用长长鞭把拨火，闻言眉头一皱，故意翻起底柴，火星四溅。

赵游金顾不上：“不是！食女妖古已有之，十年之前，西凉还偏安酒泉，不可能是西凉人干的！”

平成公主道：“那为什么要烧稻苗？”

赵游金咬了咬唇：“这个我还···还没太想通。”

平成公主又笑道：“总不能是自己干的吧？我看就是西凉人干的。”

赵游金坚定道：“不是。”

“为什么不是？”

赵游金道：“我看到的。”

平成公主笑道：“你看到什么？”

“那些疯掉的女人，还有棺材里的女尸。”

平成公主气定神闲，别过脸去，只给赵游金看完好的侧脸，鼻梁直挺，“西凉人罪孽深重，杀几个女人算什么？逼疯几个女人又算什么？”

赵游金道：“她们的脸都被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是为什么自毁面容的女人能留下来？为什么自毁面容的女尸能被找到？”

平成公主没说话。

西凉军问：“为什么？”

赵游金犹豫一下，垂目不语，急得西凉军抓耳挠腮。

平成公主幽幽叹口气，“你不用顾忌我。这世上有太多东西，重于容貌，我就是想通了这个，才敢下刀。”

赵游金艰难道：“因为不好看的女人，就卖不出去了。”

所以，哪怕是剁掉右手五指的女人，也要被抓走，而自毁面容的女人和女尸，却能留下来。

平成公主轻笑：“被卖去哪里呢？”

赵游金道：“江南。或者其他沿海发达城镇。最后一部分女人系在舟上。所以一定走的是水路，飘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就运上船。”

平成公主低头微笑，“可这都是你猜的。”

赵游金道：“是我猜的！可我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而且能够解释所有事情。”

平成公主出神想了一阵，忽然嗤的笑了一声，“不对啊，你还是没有解释，那些人为什么要自毁面容？”

赵游金正要开口。

西凉军抢道：“她们宁可毁掉自己，也不让中原人如意。”

西凉军听到入迷处，已经把这些女人从“中原人”中，除了名。

赵游金叹了口气，“她们宁可死，也绝不让逼她们上绝路的人如意，哪怕那是她们的父母、兄弟。”

这对于平成公主，一定是个重大的打击：打仗是最需要钱的，而底层人又这么不配合。赵游金绞尽脑汁地挽回这些女人的形象。

可平成公主道：“我知道为什么要烧稻苗。”

赵游金还没开口，西凉军又抢道：“为什么？中原人最爱惜粮食！”

平成公主转过脸，面皮扭曲，可目光却一直静静的，笔直看向赵游金：“你知不知道，这个镇叫什么？”

西凉军道：“比粤！”

平成公主道：“不错，但这是上一任县老爷改的。从前，这镇子还不叫这个名字。只因为上一任姓史的狗官是粤人，从广东贬过来的。”

赵游金知道，是六王子故事里的“父亲”，可没想清楚其中关联。

平成公主继续道：“广东是南边的一个地方，据说很有钱。狗官夸下海口，十年之内，让镇民过上广东人的好日子，吃上精米、猪肉。”

赵游金道：“这很难。”

平成公主道：“他是想镇民和广东人一样富，因为收成越多，税款越厚。广东税收，高于这里十倍！那狗官决定收十倍之税，所以把镇子改名‘比粤’。”

赵游金心想：要真一样富了，多交税也行。

平成公主道：“他说，这里土地肥沃，只是因为大家都种稻苗，长出粮食，不值什么钱。广东人种桑，养蚕，做丝绸，一匹丝绸，在海外能卖五十两金子。”

赵游金道：“那很好啊，也不一定非要种稻苗。”

平成公主微笑摇头，“可是地里全都是稻苗，大家都指着吃饭呢！桑树要五年才能长成。这五年吃什么？饿死人吗？”

赵游金理解不了“饿死人”。

平成公主解释：“就好比，你三天没吃饭了，手里拿着窝窝头，这时候有个人和你说，扔掉窝窝头，明天给你买肉吃。”

蠢货也知道摇头。

平成公主道：“所以大家都不听他的。镇民一辈子没去过广东呀！他说好就是好吗？

“为此闹了好长时间，软硬兼施，哭骂东北人愚笨，最后派兵去踩苗，镇民闹起来，差点没砸了县衙。

“也幸亏他是广东人，有不少家私，就分发给镇民，算是买下土地，雇人种桑，最后赚的钱还是镇民的。

“这下没人不愿意了，第一年、第二年，桑树初成，有几家在户内养蚕，果然制丝做绸，卖了好多钱，哪家小孩吃得满嘴猪油，也不擦，亮晶晶地满街炫耀。”

赵游金觉得不对。即使现代东北，也主要以工业化为主，没听过大型养蚕产业，县令还不如努力专研物理知识，制造汽车外销世界呢。

平成公主继续道：“第四年，家家桑树都长成了，买了许多蚕种，镇民说狗官是个好人，大家赚了钱，要买万民伞，表彰功德。还要建一座庙，就叫做‘南粤神庙’。

“狗官笑着说，‘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这些钱攒下来，给兵士去打西凉’···”

西凉军：“喂！”

平成公主淡淡看他一眼，“怎么了？他就是这么说的。”

西凉军忍气吞声道：“好吧！接下来呢。”

平成公主望着火，橙光在脸上忽闪忽闪，“接下来啊，大家用所有家私买了蚕种，心急的摘了桑叶。可是，那些小小黑黑的蚕种，永远没有长成虫。”

西凉军道：“为什么。”

赵游金低低道：“东北酷寒，蚕种早死了。”

西凉军奇道：“那之前那家···？”

赵游金缓缓道：“他们养在室内。可是大面积养，就不现实了。”

平成公主对赵游金点点头：“狗官的钱也没有了，全镇只种桑树不种稻···没有钱。也没有粮食。只有死掉的蚕种。”